当那些文件被挨个签完字，法赫纳再次开启通讯权限，做事务交接的时候，他“看见”朗正在桌边收拾一堆光屏。
旁边的座位空空如也，柯克已经先一步前往次级指挥舰做战前准备工作。
“你看起来心情不太好。”
星舰温和地询问对方。
“是因为卡兰的事情吗？我正照看着他，我保证他不会有事。”
“有一部分。”
男人低声叹了口气，抬手将最后一张光屏挥散，回收散落的全息粒子。
“至于另外一部分……有时候我对自己所面临的现状也会感到无能为力。卡兰的事，柯克的事，战争和联邦的事……等人活到一定的年纪，才会发现自己真正能做到的其实很少。”
“这样的话不太适合你来说。”
法赫纳笑起来。
“从履历上来看，你已经击败了全宇宙百分之九十九的人类，无论是职位、能力，还是启动……抱歉，升迁速度。”
“如果你尚且抱有这样的想法，那么普通的人又要如何自处？”
“我不觉得自己应该脱离普通人的定义。”
关闭了多余的终端连接，朗终于将整张办公桌清理干净。
“刚刚我和柯克在处理拨款——就是你等待回收签字的那一份。”
“我同他算了算帐。”
“很可笑的一个事实在于，只有当你将一个人的价值具体化、数字化地摊开在他人面前，他们才会突然意识到生命的重量。”
“我并非指柯克，而是指这世界上的大多数人，也包括我自己在内。”
“每个人都在高呼平等的口号，我们要珍视自己的人民，女人，男人，老人，孩童……可是当所有人谈起那些司空见惯的不合理之处时，却又总是表现得不以为意。”
慢慢地重新坐会椅子中，朗确认了一下自己的内置智脑，休息十分钟后他要开始处理下一件工作。
“很多时候，就连坚持废除利亚姆法案的我，也在给一个个生命赋予明码标价的价格标签。”
“他是指挥官，他的培养成本更高；他是低级士兵，他的阵亡抚恤金额更低；她是中型舰通讯技术兵种，她的重要性在普通队员之前……”
“这更像是一种令人厌恶的本能，在意识到我正做出区分之前，就已经计算清楚了耗损的价值。”
“同时我还会评估每个人对于社会的潜在贡献，考虑缺口产生后该如何有效弥补。这不是一件好事，它让我意识到人必须时时刻刻确认自己是否偏离道路，否则就会被一些外在环境所吞噬。”
法赫纳想了一小会。
他的主导者正忙着拼身体，在觉察到短时间内拼回人形太困难后，卡兰干脆开始给自己捏成真正的小羊的形状。
仗着没人能看见这毫无仪态的一面，对方的手法非常狂放，试图将一对犄角塑造得又大又华丽，结果根本撑不起来。
“我有一些不同的想法。”
星舰轻声说，以免惊扰到没参与对话的那一个。祂们并未共享意识，所以这算是他的单独行动。
“平等地尊重他们作为人类的社会属性，源于你高标准的道德感；而精准地衡量他们作为士兵的战场价值，源于你所肩负的无可回避的责任。”
“这并不冲突，也不应遭到厌恶。”
“理想不能向妥协与软弱所低头，但它也绝不能是辞藻华丽的空中楼阁，如何寻找二者的平衡点只有在探索与实践中才能得出结论。”
二度甦醒后的法赫纳更加温和，很少会在卡兰之外的人面前表达自己的观点，以免显得过于人性化引发恐慌。
但朗是家人，可以成为一个例外。
“金德利和科学院不会思考逝者本该拥有的未来，他们甚至不会计算一份隐形的债务会累积分摊到下一代、下下一代的人身上这种事，因为他们认为在自己的任期内结束战争、获得一个眼前的利益即是全部，后一任政府和以后的人民需要偿还怎样沉重的代价并不重要。”
“然而我们都知道，对于战后重建，对于未来，尤其是一个长期的未来的规划与投入才是最为困难的事情。你没有利用并剥削人类的价值，因为你正试图给那些尚未长大的孩子们搭建起一个不同于废墟的明天。”
朗沉默了一小会，最后胡乱摸了一把自己的头发。
“谢谢，法赫纳。”
“我就是情绪不太好，很高兴你能同我聊两句。”
“比起这些沉重的话题……”
这一次星舰没使用语音，而是轻快地打了几个字给对方。
“想不想看看卡兰？一般人可能会害怕，不过如果你确实希望，我可以偷偷给你看一眼。”
朗：“？？？”
他们两个之中出了一位叛徒。
但这并不影响男人的点头速度。
于是星舰挑挑选选，仔细地截取了一个不会收入对方真正身体的角度。
卡兰行走在大地上的部分，正在窸窸窣窣地给自己修整边角，压根没注意到自己那黑心的半身在作妖。
现在的陛下看起来有点像弗兰肯斯坦的山羊，在无法凝聚起人形的情况下只能先凑合出一个简单又高贵的临时姿态。
白色的身体上带着明显的拼接痕迹，碎掉一多半的体型却顶着一对大大的犄角，还因为脑袋太过沉重而烦躁地甩了甩身后的小尾巴。
可见进行本体分割后缩水的不仅仅是体积，伴随着那些翻搅上来的纷乱意识碎片的絮絮低语，祂的思维实在很难维持住稳定而连贯的状态，以至于连一系列行为都显得有点跳脱。
本该厚重狰狞的蹄脚、带着尖锐脊刺的后背，生长有无数口舌的喉颈，以及流淌着繁杂眼睛的鬃毛全都消失不见。
捏到高兴的地方对方还要蹬蹬腿。
朗差点笑出声，但是硬憋了回去。
他有点想发火，却又发不出来，心脏落回胸腔中的同时又痛又麻还透着软。
“唉……”
他听见自己发出一道缓慢的叹气声，说不出更多的话语。
“只有这么多。”
下一秒星舰切断了视频，沙沙的电流音温柔又和缓。
“毕竟我服从于他的指令，无论何时都不会背叛自己的主导者。这样做仅仅是为了缓解你的忧虑，我理解你之前将太多的不安存放在心底，可战场上是不应该心怀犹豫与畏惧的。”
“他比任何人都希望你可以安然无恙地回到他的身边去，请无需沉浸于忐忑之中，消除你与他的后顾之忧是我的职责与最优先指令。”
“……”
确实难顶。
朗突然就明白了，为什么那位在教材上永远板着一张冷脸的亚历克斯，最终也没能在对方手下撑过去。
“谢谢。”
人类再次低声道了谢，那只金棕色的眼睛中带着不太明显的笑意，看起来恢复了一些精神。
“如果他找你算账，我会分摊这波火力。”
至于隐瞒不报，他倒是没想过。反正他的情绪向伴侣敞开，卡兰自己就能读到一切。
断开通讯的法赫纳再次挨了挨自己的主导者，那些贴在一起的身体轻轻地蹭蹭卡兰，帮助自己的半身解开纠缠在一起的血肉。
皮毛之下蠕动的东西密密麻麻，有些是嘴巴，有些是牙齿，好像所有死者都被挤压在有限的空间内，被迫糅杂为一个可怖的整体。
当主体的意识无法维持稳定时，这些看似无害的部分就会互相撕咬吞食。
“和小霍尔曼以及苏莱曼相关的事务已经处理完毕。”
低声汇报着工作进程，法赫纳同时也在慢慢地调整着自己的内部空间。一些必要的功能区还是得分出来，比如厨房，比如更多的休息室。
“帝国的星港工作进展得相当顺利，不得不说卡特先生在处理合适的工作时，效率远胜常人。”
“以他的会议频率和强度来看，有些时候我会怀疑他才是那个拥有推演功能的系统。”
“LV338怎么样？”
卡兰将所有嗡嗡作响、吵得人不得安宁的唇齿全部塞回身体的深处。
他第一次在有意识的情况下对身体做出分割，脱离本体的部分发出进食的声音，啃食着空间的碎屑。等到每一颗细小的种子都生根发芽，他的形态也将随之成长。
“同样符合预期。”
星舰回答。
“深空探索舱及轻型飞船的生产不是大问题，在同黑斯廷斯的供应商达成合作后，外壁技术难题已得到解决。哈默拉抽调了一部分技术人员进行远程支持，让最困难的部分顺利度过，他们在武器研发上一直走在最前端，毕竟是带走了旧帝国一大批研究者的星球。”
“不得不说，现在两位最擅长做生意的人凑到了一处去。”
“你准备按照原定计划，在既定时间内前往塔夫塔尔吗？”
温柔地摸了摸对方，法赫纳差不多将自己的船身大致重构完毕。在没有多余乘客的情况下，这种事情做起来相当快。
“阿方索给出了临时通行许可，看得出他对这一入境申请处理得相当谨慎。我觉得他有更多的话想问，毕竟和那位小霍尔曼相关，但是他最终没有对我说出来。”
“去一趟吧。”
卡兰低声说。
“卡罗拉和矿星1917一旦开战，联邦那浮于表面的稳定将彻底碎裂。我要收回一个有用的人，小霍尔曼必须完全投入到即将到来的工作中去，他要前往他的图拉，前往LV338，前往那些边境星球，让整个后方战区的经济和产能彻底给我动起来。”
“我要看见新鲜的、充足的、比黄金更为珍贵的血液源源不断地输送往前线。”
“他向着我下了重注，又对着阿方索许诺了真心，全宇宙最烧钱的两枚按钮被他同时按下。”
白山羊浅色的眼睛垂落，在闭阖时显得有些疲倦。
“那么他必将创造出同等重量的价值来。”
周五的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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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2章 第三百四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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