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周山。
于雪原之上通体漆黑，寸草不生，常有凶兽出没。
岁禾日夜兼程，花了三天三夜，才赶至不周山脚下万里雪原。
是时，日照金山。
岁禾搓热掌心，捂住被万里雪原刺痛的眼睛。从老鹤身上翻下，脚尖刚触地立刻打滑。
“鹤兄，鹤兄，扶我一把。”
从冰面爬起的岁禾，冻红的鼻尖沾了一层粗盐似的雪粒。她站定原地不敢乱动，红烧猪蹄样的手，不断扒拉喘粗气的老鹤。
“唳——”
老鹤仰天长啸一声，闭眼倒在岁禾脚下。
“鹤兄？”
岁禾晃晃老鹤逐渐失温的身体，眼里蕴了一层水雾。“我会在生死薄上为你多添一笔功德，安心去吧，鹤兄。”
“生死薄？姑娘就是为了大义嫁给神尊的阎主？”
苍老粗哑的声音从雪层之下传来。
岁禾循声望去，原是足腕的雪层之下掩着一具，身穿白色寿衣的灰眸老人。
“神尊三日前就来了，阎主怎的今日才来？男人是要趁热哄的，阎主为了三界就忍一忍吧。”
老人半开玩笑，布满沟壑的枯脸有万丈熹光。
难道在三界，就无一人觉得拂渊是好人？
岁禾想起通过星空眼，瞧见的各种死局，攥紧背后的断臂包裹。
她本来也想从悬空山，用传送阵快快来此。
可恰巧碰到雷蒙带军，有序过阵，提前到不周山适应环境。
不仅插不进去，守在传送阵的守卫还说：
“神尊发话，不见阎主。若阎主想从此过，先杀了小仙。”
岁禾无奈，从瑞兽峰寻来一只没人要的老鹤。远行三万公里，这才姗姗来迟。
一路上为了保持住断臂的活性，浪费了她不少血。
老人听不见岁禾搭腔，冷不丁“噢”一声，拖长音调道：
“阎主能否看在老朽为玄冰长城操劳一生，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将这颗……”
刮脸冷风灌进老人嘴里，他咳嗽不停。
堆积在寿衣上的雪粒簌簌掉落，一滩一滩的枯黑血迹逐渐盛开，似开在雪原的夺命红花。
“这颗延年益寿丹，于玄冰长城入口开启后，交给后勤烧火的老卓头。老朽来此时，昏迷未醒，将这桩事忘了。老卓头做饭极好，得让军营里的兄弟们再享几年口福。”
老人握拳的手，因为冻僵无法张开。
没有忘记给卓老头送家书的岁禾，心中一喜。
“乐意效劳。”她御风而行，蹲身取走老人手中的破旧瓷瓶。
“你是从玄冰长城退下的伤员吗？为何没被送进岐黄居，反而……”
岁禾蹙眉，作势将老人扶起。
“凡人岂可登仙山？阎主倒是……”老人干笑两声，“倒是，不必挂怀！我等都是自愿来此，以身饲兽。”
“对！以身饲兽，佑我凡族。”
苍老干哑的嗓音，一声接一声地响起，绵延百里，堪比雪崩之势。
岁禾闭目揉揉眼睛，睁眼时才发现偌大的雪原，躺满了身穿白色寿衣的老残伤员。
上百只身壮如虎，耳眼四肢黢黑，身体雪白的食铁兽从远处奔腾而来。
“之前奴役它们，死后让它们饱餐一顿。下次大战，它们定绽放光彩，护下更多人族。此乃天大的幸事，阎主快走吧。”
老人扯出一个干巴笑容，安详闭眼。
岁禾心有惊雷，尊重他们的选择。催动识海阴阳真气，双手结印为他们免去死前痛苦。
默哀三息，抱起老鹤尸身御风远走。
冷风割脸而过，妖兽咬骨扯肉之声，刺耳剜心。
*
岁禾在雪原飘了足有一个时辰，才瞧见仙族，常年镇守在不周山附近的白金色营帐群。
人族黄色营帐群，魔族紫色营帐群，妖族黑色营帐群分别扎根于不远处。
四块与天比高的冰块，立于这些营帐群前。
上面赫然刻着“阎主免进”四个大字。
“幼稚！”
岁禾嘟嘟囔囔飘近白金色营帐时，两名金甲守卫手拿长缨枪，拦住岁禾异口同声道：
“阎主免进！如若硬闯，烦请阎主割下我们头颅。”
“我不是阎主，我是神尊……”理直气壮的岁禾，气焰突然低了下去，“……神尊的新婚妻子。”
“你们敢拦我？”
“这……？”两名守卫面面相觑，犹豫不决写满全身。
岁禾灵机一动宽慰他们，“冰块没写妻子免进，你们不用担心人头落地。”
她做出一个抹脖动作，抱着老鹤，背着断臂踏入军营。
王账最大位于中间。
小营帐立在左右依次排开，一眼望不到头。
岁禾御风飘去王账，一路畅通无阻。
“这样当真可行吗？”白秋水狐疑的声音，从营帐内传出。
“如何不可？”拂渊话接话回她。
“还是不要如此了吧。”白秋水犹豫再三，“秋水怕……被人发现了，你，我名声就……”
岁禾猝然顿步停在营帐外，竖起耳朵听了半天，里面却没了动静。
不会被我气狠了，另寻他欢了吧？
她没来由地慌了一下，悄然闪身进去。只见账内拂渊的背影，一步步逼近面色绯红的白秋水。
“你在出轨吗？”
岁禾抱着老鹤，半遮住眼睛，真诚发问。
那道银白色背影猛然回转，却是敖游奸笑的脸。他穿着拂渊的衣袍，手里拿着存有拂渊声音的彩螺。
岁禾呆住了。
“哟！这不是那杀夫的毒妇吗？”
敖游习惯性摇玉骨扇，可手上除了彩螺什么也没有，活像傻子。
“人都快死了你才来，不觉得太晚了吗？”
断臂而已，怎会与死扯上关系？
岁禾不屑。
也想不通敖游为何对自己敌意满满，没好气地问：“他人在哪儿？”
“求我，我就告诉你。”
岁禾不慌不忙地坐在太师椅上歇气，“哦，反正快死了的人也不是我，我也不是他朋友，我不急。”
她在心里默默记下这是敖游第二次针对她。再有一次，非要找他算账。
“呵！我也不急，快死的又不是我夫君，我又不会当寡妇。我今儿就看看谁先急？”
敖游拉过一把太师椅，坐在岁禾对面。一双隐隐泛蓝光的眸子，死死盯住眼睫被霜雪冻住的岁禾。
似要和她比赛。
时间悄然而过，两人稳如老狗。
角落里的白秋水扶额，心道果然只有她是真女主，真心善，真心心疼拂渊。
可，目前能让拂渊好起来的不是她。
眸中失望难掩，黑脸道：“阎主请跟我来。”
岁禾踩住游含太师椅下面的横撑，一脚将他踹开。凳子连人往后退了五六米，撞得营帐抖了三抖。
“废物要学会乖乖闭嘴。”
岁禾嘲讽一句，跟着急似旋风的白秋水，往王账旁边的小营帐走。
“快快快！赶快滚到后山去！再别将这害人雪瘟，传染给其他人了！”
一金甲侍卫长，隔得老远挥鞭驱赶，十几名变成雪人的银甲兵将。
雪瘟？
岁禾醍醐灌顶，忽然理解敖游为何要穿拂渊衣衫，为何要说拂渊快死了。
莫不是拂渊染上雪瘟，真的快死了？这雪瘟到底为何物？
“阎主要找的人就在里面。”
白秋水见巡逻兵走远，站在小营帐外不进去。敖游掀起王账窗帘，偷偷观察岁禾。
拂渊三日前来不周山，于后山巡查，遇到了债仙降世引动的妖兽潮。
他一人拼杀两天两夜后，高烧难退昏迷不醒。
神尊的护体金光护主，阻挠了所有想靠近拂渊的人，无论好意坏意。
隐于黑暗角落的敖游冷哼，他已经做好了打脸岁禾的准备。
热烈午阳暖不热扑面寒风。
岁禾这回真的有些急了，随意拱手道谢，轻而易举，没有任何阻碍地飞奔进小营帐。
账内白色绒毛地毯通铺，烛火摇曳。虽小但五脏俱全，俱精。
拂渊双目紧闭，躺于床榻。苍白面色上有两坨不正常的红晕。
身上衣衫还是那日的染血银白锦袍，头上发冠歪歪斜斜，鬓边几缕黑丝被汗水黏连在一起。
断臂处的发黑血肉，长满了脓包。
任谁看了眼前的病惨美男，都忍不住心疼一二。
岁禾见他身上没有雪化，应不是雪瘟。心下送了一口气，扭头往外看，账外早已不见任何人的踪影。
她匆忙放下怀中老鹤，撕掉拂渊上衣。取眉间血，运水灵仙力，将背后被体温暖热的断臂拿出，重新接合在拂渊肩膀处。
不过转瞬，拂渊断臂复原。
“你让我喝西北风百年，我让你受断臂之痛。以后就算两不相欠了吧。”
岁禾抓起拂渊光净的胳膊，上下左右摇晃一番。
久未疏通筋骨的拂渊眉头紧蹙，胸口剧烈起伏。似是做了噩梦，诈尸一般猛然起身抱住岁禾。
带着一层细汗的额头，在她颈间轻蹭。灼热呼吸一颤一颤，低沉嗓音黏黏糊糊，“不用你管。”
岁禾是个正经听话的，作势起身，却被双目紧闭的拂渊抱得更紧。
他滚烫如火的体温，仿佛要隔着衣料将岁禾燃烧。
“怎么说一套做一套？”
岁禾推搡环在自己腰间的手，拂渊纹丝不动。她所幸掰他的手指，她掰起来一根，他放下一根。
如此反复，岁禾忽而扭头看向，眼眸半睁不睁的拂渊，“你醒了？”
拂渊回神，一把推开岁禾，“滚出去。”
“你属关公的？变脸这么快？”
岁禾努力保持心平气和：
“是你那日先不信任我，拿着武器冲过来。我又不会读心术，自然也不信你。这才导致如今局面，你怎么好意思生气？”
她越说越觉得自己占理，冲到拂渊面前。拂渊扭身垂眸不看她。
岁禾故意半蹲在床边，幽幽举起被玄冰冻红的手，“这都是你害的。”
拂渊被她的歪理邪说，气的唇角抽搐得厉害。可眼神却不受控制的定格在，堪比红肿猪蹄的手上。
“你好好反思一下自己的过错吧，我先去把鹤兄埋了。”
岁禾心里憋着笑，抱起老鹤的尸体，转眼间跑没了影。
一如百年前，刮掉敖游龙鳞，转头栽赃给拂渊后离家出走的岁禾——蛮不讲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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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不周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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