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度处理完城内的一些事情后,立于城墙之上稍作休息,目光不自觉落在忘舟山,正失神时,却见一人如酩酊大醉般摇摇晃晃走下山。
应是来此处饮酒的修士吧。他如是想着,了了扫过一眼并未在意。
他抱着剑纵身一跃落在城墙脚下,朝着与那人相反的方向走去。
白袍人抬手扶着树干,堪堪稳住摇晃的身形,而后侧目看向段度离去的背影,眸中映着癫狂的神色,喃喃道:“又有好玩的东西了。”
丹阳城内的酒楼内,三教九流混杂一处,谁也看不惯谁,气氛剑拔弩张。
偏偏台上那瞎眼的说书先生察觉不到此时气氛微妙,操着一口流利的地方方言讲着老掉牙的民间故事。
“话说,启国宋氏虽在国师的支持下顺利登基称帝,可平州黎王、朔州绥王、月州牧王都是豺狼虎豹,狼子野心昭然若揭,皇位上那个奶娃娃要不是因国师罩着,怕是早就下黄泉喽。”
段度似是没有察觉到刺在他身上的目光,嗑着瓜子朗声笑道:“要我说,这国师也是犟,非得扶持宋家那些个没脑子货登基,吃力不讨好,换个人当皇帝岂不是更省心。”
说书先生难得听到回应,咯咯一笑便给他答疑解惑道:“这宋家祖先对国师有恩,这帝位是谢礼,怎可轻易更换?”
久坐一旁的红衣女子开口道:“听段道友方才所言,对宋氏极为不满,那你觉得谁登帝更为合适呢?”
段度将目光落在说话的红衣女子身上,脑中思索片刻得出结论——不记得。
但这女子知道自己姓段,想是以前有过些缘分。
段度眼珠一转,笑眯眯开口道:“要我说,不要皇帝最好,都是人,做甚要分三六九等,”说完点了点鼻尖,“最好连修仙也不要有,人都没当明白,修什么仙,问什么道!”
他说后面那句话时,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胆敢进入丹阳城的皆是有名的修士,自视甚高,听不得别人指摘一句,哪怕是这样并未明说的含沙射影也不行。
自天界灵气溢流到人界已过千年,得天道庇护者求仙问道,可天道也有眼拙的时候,那些修仙人,只问资质,不问善恶。
最初修仙时,个个说着要以兼济苍生为己任,可天下的每一场战事皆因修炼而起。
你那块地更适合修炼,我要抢过来;你那本功法貌似更适合我,你不分享?那好,我自己夺;你说这样抢太慢了,那就建立政权,光明正大地问老百姓要。
天下修仙者多,但不能修炼的普通百姓更多,要想安生活命,只能屈服于修仙者的淫威之下。
各方势力鹊起,你打我我打你,我打不过你,那我就依附你,权力一层套一层,永远也不嫌多,造成的破坏比不能修炼时严重百倍。
四百年前,人界灵气短暂枯竭,那时人人自危,修士为增强修为无所不用其极,此间沦为炼狱。
若不是天降三道神迹,人界怕是在四百年前便毁了。
修道这条路,为财权者甚多,为自保者半九十,为救世者……有这样的人吗?
段度看了看手中的剑,自嘲道:“有何资格说别人?”
一中年男子拔剑直指段度,质问道:“这就是你不归顺黎王的原因?”
这人段度认识,他当初游历江湖时,无意间路过黎王地界,被请进黎王府喝过一口茶,黎王欣赏他的才华,说要让他当大将军。
可他只想当个江湖闲人,匆匆作别后再无音讯。
这样的行为落在黎王眼中便是不给他面子,连发数道捕令要将他缉拿。
他不是善茬,得罪的人很多,这些势力或多或少都有些纠葛,他刻意将几拨人汇聚在一起,挑拨几句便引得他们狗咬狗,好让他趁乱逃脱。
只不过这点小把戏也有玩脱的时候,比如那天,他们几拨人商量先将他拿下后再打,幸亏他跑得快,要不然就被他们抓回去了。
正所谓冤家路窄,这句话在他身上应验了好几回,他刚进酒楼便撞见这些冤家,这才有了方才那些话。
面对他的怒火,段度满不在乎地笑道:“江硕,一大把年纪了少生气,当你一命呜呼。”
“你……”江硕气急,拔剑劈来。
段度横鞘阻挡,有了出头鸟,一旁观望的几人当机立断,也拔剑朝他袭来,狭小的酒楼内刀剑出鞘声铮然。
段度不欲苦战,拔出沧海剑御剑便跑,不是打不过,而是逃跑更省事,他向来有自知之明,自己身体不好,打架或多或少都会受伤,何必吃那个苦。
他这个能活到现在,除了剑法甚好以外,还要归功于他逃跑的功力炉火纯青。
“竖子,你有种别跑!”
他一句话喊完,段度跑得人影都无,天际传来笑语:“我还没娶妻,哪来的种?”
“你……”江硕还来不及再骂一声,段度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天边。
看着被自己远远甩在身后的人,段度得意笑道:“想抓我,下辈子吧。”
段度这句话刚说完,随着他越跑越远,白茫茫的云层中出现一人,正是那位白袍人,他一身白混在云层中并不显眼,若不是段度眼力好,怕是要直直撞上去。
段度心说:“这人真奇怪,跑到天上来散步。”
好奇心驱使下,段度慢下步伐朝那人喊道:“道友,你在等谁啊?”
白袍人缓缓转身并后退一步,整个人如蒸发般消失在他眼前。
段度小声嘀咕:“这人真没有礼数。”
下一瞬,那人出现在他耳侧低语道:“我在等你啊!”
段度心下一惊,自他迈入化神期,再也未遇到过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他身侧还不被察觉的人。
这人修为恐怕早已至渡劫期,修炼一道,差一个小境界便是天壤之别,可身侧这人修为高出他四个大境界,碾死他轻而易举。
段度额角渗出冷汗,驻足扯出一抹笑问道:“道友等我做甚?”
那银色面具映着段度僵硬的笑容,落日余晖照在面具上反射出寒光让人不寒而栗。
白袍人学着他的样子扯出一抹笑,举起掩在衣袍下的手,细长的五指缠绕着一团乱糟糟的红线,笑道:“段道友,要算卦吗?”
白袍人的威压压制着他,段度迫于他的威严,忍下心中厌烦笑道:“算吧。”
红线纠缠在段度周身,越缚越紧,他也不敢动弹,任由那些红线将自己束缚,他的心也七上八下。
好在,红线只短暂纠缠片刻后便乖顺地缠绕回白袍人的手心。
“真是一对神仙眷侣啊!”
这句话,他说得随心,可段度还是察觉到话中潜藏的杀机。
白袍人嗤笑一声,挥袖离去。
耳边传来风声,段度好半天才缓过神来,长舒一口气后便打算去找灵娘。
*
白袍人走后,灵娘僵站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往年的痛苦再次席卷而来让她遍体生寒,她抬头看向这片桃花林,春风吹熄满山绯红,有太多身不由己。
“唉!灵娘,方才是怎么回事?做生意怎么还在山外设了结界,让我们苦等啊!”
灵娘动了动自己哽咽的嗓子,掩下心中恐惧,骂道:“姑奶奶的地界,想怎样就怎样,再多事,当心我将你们赶出去。”
来人是酒肆常客,早已习惯灵娘的暴脾气,况且灵娘酿酒的手艺确实好,忍一忍也没什么大不了。
三三两两的酒友汇聚在酒肆,有一搭没一搭地开始闲聊。
灵娘坐在屋前想着事情,心里七上八下,那些醉鬼都离开酒肆回家了,她都没上前收酒钱。
那些人看出灵娘心中有愁绪,并未打扰,喝完酒便将银钱放在桌上悄咪咪走了。
段度在外奔波一天,踏进桃林时才有一种重回人间的实感。
他腰间挂着一串月牙形铃铛,平日不响,许是因他今日心绪不宁,连带着铃铛也不安稳,走几步便叮铃作响。
铃声唤回灵娘飞远的思绪,她抬眸向前方看去,段度踏着绯红向她走来。
灵娘缓缓起身,抖落飘洒在身上的花瓣,月华倾泻,映着她那惆怅的面容。
段度察觉到她情绪低落,快步走到她身前开口道:“灵娘,我今日在城里处理了很多事情,回来晚了。”
他本不用跟她解释,也不用回来,可遭逢变故时,恍觉天下之大并无他的容身之所,他只能来这里。
灵娘抬眸看着他,突然生出几分委屈,她需要有个人来抱着她,于是,她敞开怀抱将人拥入怀中,段度微怔,伸手回抱住她。
他们都太过害怕,都需要这个拥抱来消弭内心的恐惧,因此都舍不得松手。
清晨,山脚下蒙着薄雾,段度从自己床上起来,屋外传来柴火的噼啪声,他摸着自己发懵的脑袋,回忆起昨夜的灵娘松开他时说:“你要是想报恩,就留下来吧,留下来,陪陪我。”
她需要人陪,他这个江湖游客也想要一个归途,于是他便顺其自然地留了下来。
“起来了就起来干活,你是想吃白饭吗?”
灵娘一改昨夜温柔,掀开竹帘抄着锅铲对他喊道。
段度被骂了也没什么反应,憨笑道:“是是是,姑奶奶,小的这就去砍柴烧火。”
用过早饭后,段度提剑出门,临行前还不忘跟灵娘报备:“城里这几天乱得很,你注意安全。”
灵娘不耐烦地摆手道:“知道了,赶紧滚吧,烦死了。”
他这担心实属多余,灵娘在此地开酒肆多年,什么货色没见过,她的修为也不是盖的,对付那些人如砍瓜切菜般轻松。
除了那个人,她还没有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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