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袍人眼中展露出嗜血的癫狂,阵法被毁对他来说只是小事,他更痴迷于折磨这些跟“她”有关的人。
看他们痛苦、纠结,是他生活的最大乐趣之一。
灵娘比国师要更早注意到阵心在哪,那个念头在她脑中一闪而过,她的身体便如失去控制般跌跌撞撞地跑向忘舟山,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过来的,只记得那颗惊恐不安的心在看到段度那一刻才安定下来。
日子过得可真快,相识至今已过半年,她也明白白袍人为何让她好好珍惜剩下的时光,只因这一切都在他的算计当中。
国师与白袍人一同落在桃花酒肆前,这片终年不败的桃林毁于一旦,往日繁华不在,整座山的桃树被连根拔起,地上仅剩枯枝败叶。
白袍人幽幽叹道:“哎呀,真是可惜了。”
说是可惜,他的语气中却没有一点歉意,还隐含期待。
他在期待什么?国师向来读不懂这个疯子的想法。
国师进到酒肆内,绕开层层叠叠的竹帘朝屋内走去。
外面铅云压境,窗子透不进半点光亮,一盏没有灯罩的豆灯立在窗口,微弱的火光在风中摇晃,让人不免担心它下一刻就要熄灭。
段度躺在床上眉头紧锁,灵娘拿着帕子替他擦拭鬓边冷汗,窗外刮来一阵冷风,烛火摇晃,连带着墙上的影子都模糊了。
国师顿住脚步,那盏灯火映在他眼中,明明灭灭。
白袍人从他身后绕出,见到这样一幅画面不由发笑:“真是太不厚道了,国师想尽办法破阵,她却将人藏起来,真是……唉!”
他丝毫没有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自觉,嬉笑着与国师搭话道:“你有没有想过,若是她遇到这样的情况会怎么做?”
国师冰冷的眸中有了暖色,终于舍得分一个眼神看向他。
白袍人抱臂环胸站至一旁,回忆道:“她啊,她比你蠢,她仗着自己有两分本事便不知天高地厚,妄图杀我,哈哈哈哈哈——”
他想到些好笑的东西,一时间笑到停不下来,良久才继续讲道:“可惜,我这人脾气不好,在察觉到她想杀我的那一刻,我先一步扼住她的喉咙……”
国师的玉剑抵在他的咽喉处,留下一道血痕。
白袍人早有防备,笑着伸手将剑弹开。
“铮——”
那柄削铁如泥的玉剑裂开缝隙。
白袍人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的伤口道:“我记得我当时也在她的脖子上留下一道伤口,比这深多了,她当时脑袋都快掉了,嘶,我当时给她安回去了吗?好像没有,哎呀,不记得了。”
国师握剑的手在抖,他恨不能立刻杀了这人,可有更重要的东西在控制他的理智,让他咬牙收手。
白袍人对他的恨意恍若未觉,继续笑道:“好了好了,言归正传,你比她聪明,所以我愿意分给你些耐心,知道我为什么说你比她聪明吗?因为她一个人都没有救下来,而你是第一个从我手中救下这么多人的,可喜可贺。”
他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懊恼道:“啧,不该跟你说这么多的,你还要找人呢,我还在这耽搁你,真是不该,你快去找吧,我在这里等你。”
语调轻快俏皮,像是春郊时等待好友拿得头筹的青稚少年。
可国师现在只想活刮了他。
国师闭目沉吟,他的识海扫过整个阵法,还有一刻钟,若是一刻钟后他没有找到段度,献灵阵就会重新挑选一百个人作为阵点,那时,他又要重新杀。
这种身不由己的感觉令人烦躁,可他还是不得不抬脚跨进画中。
在黑暗中穿行片刻,远处亮起点火光,朝着光亮的方向走,他很顺利地进入画中第一层。
眼前白光一闪,他便看到一个熟悉的人,两张相差无几的面孔隔着屏障对视,国师面无表情地绕开他朝下一层走去。
百川存世千年,其间不知在多少人手中辗转,其中画卷成千上万,穿行其中,说是一步一景也不为过。
找过几百幅画后,国师似是感到累了,他停留在一幅绘着落日夕阳的图中,倚靠在树下静静地等待。
他对救世无半点兴趣,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想让她轻松些,可她已经离开很久了,久到让他怀疑自己所作所为是否还有意义,她还会不会回来。
“熙之……”
往日笑颜展现在眼前,如水中月镜中花,触之不及,思之不见。
“荧荧……”
……
“你还有闲情逸致在这里赏景?”
灵娘踏着夕阳走出,见国师躺在树下,周身环绕着低迷的气氛。
国师抬头看她,见她一个人过来便知,阵法已破。
灵娘乏力地倚靠在树边将自己蜷缩起来,隐忍了许久的泪水在此刻决堤。
国师伸手拂过玉剑上的流光,喃喃道:“就这样吧。”
灵娘眼中的泪如雨下,晕染开地上的一片墨色,盈满泪水的眼中盛着霞光,似在泣血。
两个苦情人在此时共鸣。
良久,她开口问道:“你失去她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这个问题很不礼貌,但或许是知音难觅,国师没有在这个问题上保持缄默,淡淡回答道:“没什么感觉。”
看着她在自己眼前消失,可他却无能为力时,他恍若行尸走肉,什么感觉都没有,所有的喜怒哀乐都随她消散,天地寂寥,活下来的只是一具躯壳。
灵娘苦笑着没有细问,拂袖拿出两壶酒,抬手递给他一壶。
酒入愁肠,灵娘忍下的眼泪再次涌上眼眶,只是这次,没人为她抚去。
世人皆知灵娘酿酒的手艺一绝,却不知这位娘子不喜饮酒,这烧刀子一入喉,便给她呛得咳嗽不止,脸颊通红。
可她仍不愿放下,仰头灌下一壶后放声大哭起来。
国师拿着酒壶沉默的陪着她。
人表达悲伤的方式各有不同,谁又能说沉默的那个没有崩溃的那个痛。
渐渐地,灵娘哭累了,她强撑着站起身朝画外走去。
国师也没有拦着她,他知道她要去干什么,因为他当初也如她这般想要罪魁祸首偿命。
献灵阵被毁后,施阵者会遭到反噬,现在是白袍人最虚弱的时候,要是想报仇,现在确实是最好的时机。
可惜他方才掐算命线,修为散尽,要不然还真想帮一把。
罢了,跟出去看看吧,别真死了。
国师提剑朝画外走去,酒肆内漆黑一片,头顶漏进几缕微光,自头顶的破洞看去,灵娘与白袍人打得天昏地暗。
只不过是单方面的,灵娘使尽浑身解数都没有碰到白袍人的一片衣角。
灵娘的装束凌乱,发丝与泪水糊作一团粘在脸上,双眸猩红宛若癫狂,叫那些平日里来酒肆喝酒的修士见了都认不出。
白袍人显然很喜欢这种将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感觉,看着灵娘渐渐疲软的招式,他打了个哈欠道:“好了,我不陪你玩这无聊的游戏了,有了身孕就好好歇着,我改天再来找你玩。”
灵娘愣住,手上的攻击欲发不发,不可置信地问道:“你……说什么?”
“嗯?”白袍人一怔,“怪不得这么拼命呢,原来你不知道啊!”
灵娘的手抚上腹部,喃喃道:“我……有身孕了?”
白袍人嗤道:“你自己做的事自己不知道?都是当娘的人了,多注意点吧。”
说完,白袍人闪身离开。
笼罩在丹阳城上空的铅云退散,露出藏匿许久的一弯弦月,刚经历过浩劫的丹阳城陷入死寂,城内残垣断壁,低低的啜泣声似鬼魂索命。
就要入秋了,不知道丹阳城的百姓能不能熬过。
灵娘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忘舟山,酒肆已毁,她连个去处都没有。
国师在百川中翻找片刻,找到一幅画着农家小院的图,带血的指尖拂过画卷,那间房屋便出现在荒芜的空地。
“先将就住着吧。”
灵娘躬身道:“多谢。”
国师点头回应,将百川还给她后便离开忘舟山,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灵娘进到屋子,眼前的一切都很陌生。
陌生的窗棂,陌生的布局,短短半天,她失去所拥有的一切。
“吱呀——”
卧室的木门推开,灵娘蜷缩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去。
梦中,那人还会来看她。
“灵娘,我给你带了万宝斋的芙蓉糕,快来尝尝。”
灵娘正忙着,听到他喊急忙从酒肆内探出头,见他手举着油纸包嬉皮笑脸地站在桃林中,骂道:“笑个毛,快进来帮忙,想累死我吗?”
段度拎着油纸包跑进酒肆:“哦哦,这就来。”
来这里喝酒的客人大都认识段度,平日只知他是灵娘的心上人,却不知他在灵娘面前是个耙耳朵。
有醉汉大着胆子打趣道:“段度,你小子真窝囊啊!”
同桌的好友急忙过来拉他,这段度平日在外从不与人交好,每次露面不是骂人就是打架,喜怒无常,没人拿捏得准他的脾气,与他相处还是小心点为好。
段度扬眉道:“我就乐意在我未来娘子面前窝囊。”
说完也不理会醉汉的回话,笑眯眯地跟着灵娘忙活去了。
灵娘掀开竹帘进到后屋,嗔怪道:“谁答应要做你娘子了?胡言乱语,当心我挖了你的舌头。”
段度嬉笑着将舌头伸出老长:“来啊,只要娘子想,要我命都行。”
灵娘的扇子在他额头一点,骂道:“胡言乱语。”
“不是胡言乱语,灵娘,我是真心喜欢你,我想娶你。”
灵娘眼眸闪躲,往日天不怕地不怕的她在此刻怯懦了。
“我……”
段度看穿她心中所想,凑到她耳边笑道:“我知道你是妖,我就是喜欢你,跟身份无关。”
“你!”灵娘一惊,“什么时候知道的?”
段度拿起腰间悬挂的月牙铃铛道:“这个铃铛,是我娘留给我的,平日不响,遇到妖气才会响。”
那天夜里,灵娘情绪低落,没有控制好妖气,恰巧被月牙铃察觉,铃响时他便知道灵娘是妖。
常言道人妖殊途,可他向来不被俗世规则所拘,喜欢就是喜欢,不会因为任何东西而改变。
段度低头观察着灵娘的神色,见她时而蹙眉、时而懊恼,心里喜欢得紧,恨不能将她搂进怀里。
可现在还不能,会吓到她。
“灵娘,你……愿不愿意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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