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为什么,好像记不起小时候的事情了。”邹萍自言自语着,又睡过去了。
她侧卧着,发丝有些凌乱,眉头轻轻皱着,像是在梦里躲避什么。她的呼吸细缓,但神色显然不太安稳。
唐禹川站了片刻,俯身将被角拉上些,又替她掖好,才转身出了门。
医院的清晨,走廊比其他时候空旷一些。
他在走廊尽头敲了敲门。
“进来。”里头传来一声不紧不慢的回应。
唐禹川推门进去。
办公桌后坐着一位戴金属框眼镜的医生,身形偏瘦,穿白大褂,五官端正,正低头翻着一份病例。
“陆喆。”唐禹川轻声唤了他一声。
医生抬头,看见他,神色一顿,随即笑了笑:“你怎么来了?身体又出问题了?”
“这次不是我。”唐禹川关上门,在桌前坐下,嗓音一贯沉静,“我带了个朋友来,你一会儿能不能帮我看看?”
“哪个床号?”
“6A的观察床。邹萍,二十三岁,昨天开始发烧,今天早上退了大半,但情绪不太对劲。”唐禹川顿了顿,“昏睡时间长,梦魇频繁,醒着时情绪低落,反应也有点钝。还有她好像记不起小时候的事情。”
陆喆把名字在电脑上输进去,看了一眼:“身体检查报告没有任何异常指标。体温现在降到37.4,心率偏慢一点,但不是什么问题。”
“她说话行为有什么异常吗?”
“目前没有。但她……像是太累了。不是身体上的,是情绪。”
陆喆靠在椅背上,摘下眼镜,轻轻揉了下鼻梁。
“可能是压力型或创伤型的应激反应。”
唐禹川没说话,只轻轻点了下头。
“她以前有不好的经历?”
“我不太清楚。”他语气微顿,“我没问……需要带她看心理医生吗?”
陆喆没有追问,只说:“听你说她的情况偏向应激性记忆屏蔽,目前没有持续性幻觉或自残倾向,不需要马上接受心理治疗。如果不影响生活,强行探触可能唤醒深层记忆,对精神刺激过大。”
唐禹川低声应了一句:“好。”
说完就准备起身。
“等等。”陆喆忽然叫住他,从抽屉里翻出一支药喷,“你哮喘最近还犯吗?我手里有支新批号的福莫特罗加布地奈德,进口组合剂,效果不错,你试试看。”
唐禹川回过身,看了那支药一眼,伸手接过,语气淡淡的:“你还真把我当长期病号养着了。”
“你这还不叫长期?”陆喆抬了下眉,“从初中开始就哮喘,换季就咳,去年晚上睡不了觉那阵儿不记得啦,可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一点也不伤心,你说说我不管你,谁管你?”
唐禹川笑了笑,没回嘴,只垂眼看着掌心的药喷,轻轻转了两圈药盖。
陆喆看着他的动作,语气放缓:“你身体这几年毛病不少,哮喘、胃病都不轻,你得注意点。别总是等熬到出事了,才想着吃药。”
唐禹川点了点头,语气还是那副淡淡的样子:“我记得。”
陆喆啧了一声,似不满又像无奈,“你上点儿心,别老‘记得记得’,记完了事又都搁一边。”
唐禹川抬眼看他一眼,嘴角轻轻弯了一下,那笑意几不可察,却是实打实的温柔。
他站起身,把药喷收进口袋,语气轻得像风过:“谢谢。知道你对我好。”
陆喆皱了下眉:“少来,真知道,就别让我下次在急诊碰见你。”
唐禹川没再说话,只朝他微微点头,然后转身出门,脚步不急不缓。
从医院出来时,天已经全亮了。
唐禹川在医院门口站了一会儿,没抽烟,也没打电话。他只是站着,风吹动他西装下摆,一只手插在兜里,另一只还握着那支药喷。
他没有立刻回病房,而是叫了车,往西城旧别墅区去了。
顾行的房子在那片静街里,一栋老洋房改造的独栋,一层石阶,树影遮窗。
门铃响了三秒,顾行才出来开门,穿着件深灰色的家居衫,头发还有些凌乱,像是刚醒。
“来得真早。”他说完侧身让他进门,“你脸色怎么这么不好。”
“没事。”
“胃又不舒服?”
“有点。”
顾行没再问,只带他进了屋,茶几上还搁着一些不知道什么时候的文献和没洗的咖啡杯。
唐禹川站在落地窗前,看着窗外那片剪得过于齐整的绿植,过了好一会才开口:“我想和你谈谈邹萍的事。”
顾行停顿,脸上浮现一抹冷淡的笑:“猜到你会来问我,只是没想到这么早……你知道我小时候有个妹妹。”
“顾晚情。”唐禹川说出那个名字,声音中透着一丝迟疑。
“她就是。”顾行声音低沉,像是压抑了很久的冰层终于裂开。
空气变得沉重,仿佛能听见心跳声。
“顾叔叔和顾阿姨在世的时候找了那么多年,却没找到她……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唐禹川试探性地问。
顾行看着桌上的水杯,语气低得几乎听不见:“很久以前。”
“你不打算认她。”
“当然不认。”他嗤笑一声,语调平平,“她是顾家的亲生女儿,我不过是他们捡来的东西。那些年我拼了命才活下来,好不容易才有了今天的位置。她一回来,我就要回到原点,你说,我图什么?”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句尾却带出一丝几近崩裂的压抑。
唐禹川盯着他看了两秒,没再追问,而是缓缓换了个方向:“那年她走失……跟你,有没有关系?”
顾行笑了,笑意却不达眼底:“禹川哥,你现在是在怀疑我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唐禹川语气一顿,眼神却没有闪避。
“那你是什么意思?”顾行慢慢坐正了身,眼里那点疲惫褪下去,只剩下淡淡的冷。
唐禹川没有接话,干脆换了个问题:“既然你不想她回来,当初为什么让我去找她?”
顾行的笑容在脸上停了一秒,然后慢慢退下去,露出疲惫的线条。
“那年,她差点被她养父卖了。”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我其实想过不管她。可我最后还是让你去了……你说我是不是有病?”
“为什么偏偏是我?”
“因为你会去。”顾行低声,“你不会问太多,怀疑什么也不会调查我。”
唐禹川没有说话,只是目光不动地看着他。
“你不是一直挺好心的吗?”顾行语气轻,“你当年愿意可怜我,我就想看看,你是不是也能可怜她。”
唐禹川沉默了。
记忆里,他第一次意识到顾行在顾家过得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是在那个冬天。
那时他十六岁,顾行九岁。
他被父亲放到顾家短住,说是“顾叔叔忙,晚情又小,你去照应一下”。
唐禹川向来不喜欢这类场合,却没推掉。他知道,父亲送他过去,多少是想他和顾家的关系再紧些。
顾行在那家人眼里只是个安静、听话、不讨人喜欢的“影子”。
唐禹川是在某天晚上撞见他一个人在厨房吃饭的。
饭点已经过去一小时,客厅灯熄了。厨房还亮着,门虚掩。他推开门,看见顾行蹲在冰冷的瓷砖地上,端着个碗在吃饭——确切地说,是啃一小团干裂的米饭团,碗边还有点冷掉的炒青菜叶。
没有热气。
这种事情,要不是亲眼看到,唐禹川根本想象不到,是发生在现代社会的,而且还是顾家这样的富贵人家。
顾行看见他,也只是顿了顿,像是在做一件习以为常的事。
“你就吃这个?”唐禹川问,声音压得很低。
顾行点点头,没说话,只继续咀嚼。
唐禹川那天没说什么。他走回自己房间,从书包里翻出半包牛奶糖和一袋坚果饼,敲了敲门后,悄悄放在顾行门口。第二天早上,那袋东西没了,门虚掩着,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从那以后,他总会找机会给顾行带些吃的,或是留点热菜,让厨房阿姨晚上“顺便”给孩子热一下。他用的是“顺便”,像是在自欺,别让这份关心显得太明显,否则这家人会觉得他多管闲事。
有时候他也偷偷带他去校外吃碗热腾腾的牛肉面,路上说些无关痛痒的笑话。
顾行不拒绝,但也从不多谢。他只是吃,慢慢地吃,然后低声说一句“你早点回家,别让他们等”。
唐禹川知道他不是无情。他只是不习惯接受好意,也不愿暴露软处。
唐禹川也知道,自己的这些小恩小惠,改变不了什么。
他见过顾行被罚跪在雪地里,只因为晚情摔了一跤、哭了,顾母一口咬定是他推的。
他听过顾父喝醉了骂他“白眼狼”“贱蹄子”,把酒杯摔得满地是玻璃。
他知道顾行睡在杂物间,冬天没有电暖气,床褥薄得像纸。他曾偷偷给他买了条加绒的毯子,顾行收下了,却隔天就剪成几段,缝成擦桌布,说“不想被人看见用了就又要多跪一顿”。
唐禹川的喉咙堵得慌。他说不出话来。
多年以后,再谈起顾行,唐禹川仍会觉得那段时间是他人生里最失败的救援。
他明明已经察觉不对,明明见过那些痕迹,甚至试图伸手,可他年纪小,身份尴尬,又顾虑重重。他没能彻底把顾行从那个地狱里拉出来。
他只能一点一点,把糖放进那男孩苦涩的生活里。像给溺水的人送一根吸管,期望他能呼吸。
后来顾行说,他靠着他那点微不足道的温暖,熬过了十几年。
他越这么说,唐禹川越愧疚,他知道,这些远远不够。他做的太少了。
顾晚情是无辜的,唐禹川知道。
可顾行作为当事人,对顾晚情的恨屋及乌,唐禹川也了解。他不能指望一个受害人,将一切的仇怨分得那么清楚。他不能去苛责他。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