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平淡地重复着,一日又一日。
宋子折在年前和知府成了好友,在新年这天受邀去赴宴了。
许云阶指点阿三和阿四包饺子,两个大男人都是拿刀打架的货色,别说包饺子,扫地都不会,包出来的饺子比他拳头还大,歪瓜裂枣露肚皮。
他看着这一屋白面粉,和变成白人的阿三阿四,一脸沉痛地道:“大抵是面粉不好,不包了。子折说今日外面热闹,我可以去看看,走。”
阿四一脸害羞,拿厨娘包的饺子放在自己包的旁边做对比,果真是饿死了小的撑死了大的,他包的那两个馅流得到处是,真叫人汗颜。
许云阶走到门边,回过头看他们,面露好笑,道:“别看了,咱不是包饺子的好手,出去玩!”
上次出去玩还是乞巧节,也不知道现在外面怎么样。许云阶裹成个小蓝球,披上白色银云纹厚斗篷,然后由阿四帮他带上帽子,由阿三捧来手炉,一行人出发了。
冬日昼长夜短,戌时未到天就擦黑了。
街道上的雪被扫过,两旁一如既往的有许多摊子,卖小吃食的特别多,每走一步,鼻尖的味道就会换一种,奇异的是这些味道都不强势,安分守己不越雷池一步,没有去打扰旁的味道,各是各的。
阿四买了一管竹筒鸭肉给他抱着啃,鸭肉蒸过后加了许多姜蒜与胡椒,辣得他瞪着阿四,张牙舞爪来打人。
阿四哈哈大笑,把阿三推到前面挡灾,阿三为人有些木讷,一直担心他不能吃辣一事,被两人挤在中间,为难地去拿竹筒鸭。
许云阶不给,把竹筒藏回怀里,又给两人都买了一管,三人人手一管,嘻嘻哈哈到处瞎走。
他眼瞟阿三 ,安慰道:“无事,我就抱着闻个味,方才是尝尝罢了。”
阿三眼皮一松,耷拉下来看他,冷冰冰点头:“公子知道就好。”
阿四在一旁看着,很乐呵。
许云阶左右张望几回,道:“那要不要给府里的人也买一些呢?这大冷的天,吃点热的辛的会很舒服吧?”
阿四摇头,拒绝道:“大可不必,他们自己会买,公子自己开心就成。”
许云阶笑,抬手一指远处杂耍,和二人一起站到高处观看。
“三儿,你会胸口碎大石不?咱回去给公子来一个!”
“不会!”
许云阶用筷子从竹筒里挑出几颗花椒,放到香袋中,闻言抬头眨眨眼,道:“听说北方在闹灾?”
阿三道:“属下家里来信了,秋收之前下了一场雹子,多数人家的庄稼折半。入冬以后典州、话州知府因贪墨败度被斩,牵连了十五位知州下狱。”
“新上任的官员一时又……属下斗胆了,官家将官员调任的事情交给国舅爷,可国舅爷大字不识一个,只会拿筷子乱点,一次点地名,一次点人名,这典州新上任的知府是个南方人,听说雪一下就缩在家中不敢出门,前几日被当地百姓杀死在了家中。”
阿四大惊,忙道:“太可怕了!”
阿三沉重点头,道:“是啊,太可怕了。”
许云阶也要跟着点头,头晃着,眼睛漫不经心瞎看,瞟见对面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有人在打斗。
他抬肘撞撞左右的三和四,道:“那边,阿三去看看怎么回事,莫要惊动旁人。”
阿三将竹筒和手炉丢给阿四,领命前去,他穿过人群,越过小食摊。
许云阶看见他朝那处围在一起的人挥手,然后快跑过去,提住一人后领将人掀翻在地,原本不理他的人顿时四散,方才拥成团的场景就清楚呈现出来。
原来是十几个小少年,他们围成一圈,拦住了另一个孩子。许云阶看着,招呼阿四开道带他过去。
两人到对面时,阿三已经收服了那些跃跃欲试要动手的人,让他们排成排站在墙下,被围的那个孩子孤零零立在对面,身上带着血,只是他穿黑衣,旁人看不出来。
阿三见他过来,警告地瞥过闹事者,跑到他身边道:“说是这个穿黑衣的偷他们钱了。”
许云阶道:“怎么不报官?”
一排人中,有个个子很高的少年桀骜道:“报官?官又不管,你最好快些放了我们,我可是陈赛的孙子!”
许云阶看向阿四,阿四立刻低声道:“陈赛,回安县的一个步兵都头,公子不用在意。”
许云阶道:“都捆了送官吧。”
他说完便走,走了两步却发现一个小黑影子亦步亦趋跟着他。
小黑影子见他凝眉看来,扑通跪下了,把乱七八糟的脏头发拉开,露出张脏兮兮的脸来,尖下巴抬着,一双大眼紧巴巴看着他。
小黑影子瘦得不成样子。
许云阶皱眉,抱紧了怀里竹筒,又想起自己不能吃,放着也是浪费,便递了过去,道:“有些辣。”
小黑影子声音嘶哑,忙道:“我,我不是要这个。”说完肚子叫唤。
许云阶被他逗笑:“我看你的样子似是很饿,吃吧。”
小黑影子趁着三和四不留神,抱住了许云阶的腿,吓得两个侍卫脸色苍白,连忙来拽他。
他双眼晶亮地看着许云阶,提高声音道:“殿下!殿下!”
许云阶抬手打住三和四,真诚对小黑影子道:“你这样脏兮兮的抱我,我回去怕是要生病了。”
小黑影子立刻放手,愣怔地看着他,嘴唇翕张一下,像是怕吓着他一样,道:“殿下,我……”
阿四陡地站出来,一脚将他踢开,然后低声对许云阶道:“殿下,我想起来了,他不就是那个沈无吗?”
“沈无?”许云阶被那一脚惊着了。
阿四点头道:“宋公子吩咐我安葬了他的母亲,后来便没太留意,只是不知为何沦落成这样。”
“那你为何踢他?”许云阶责怪,叫阿三扶起咳嗽的沈无,后又弯腰仔细瞧了会儿人,这小黑影子的确是高鼻深目的长相,想了想,他道,“把他带回去。”
许云阶没有心软的毛病,可他在无助的时候帮助了沈无,沈无在他这里便有些特别,他想着,自己已经是滩烂泥了,他想让这个孩子活得好一些。
吩咐小厮将沈无洗刷干净,又换了身衣服,才叫到面前说话。
竹筒鸭经过厨娘的手,再蒸过一遍,加了糯米与闲鱼肉揉成小团,用冬日埋进土坑的白萝卜切成薄片裹着。
许云阶拿起一个,单独剥出萝卜含进嘴里,经霜的萝卜甜,他颇为满意地点头,递给眼巴巴的三和四两个,等沈无进来了,就都给了他。
“你坐,不必这么拘谨,我不会吃人。”许云阶这样说,阿四便拿来一只小板凳让沈无坐在他前面。
许云阶笑,他真心觉得这个少年长得不错,若是好好教养,将来说不得能长成个偏偏俊朗的男子。
“你尝尝如何?”
沈无捧着盘子,偷偷看他,在他的鼓励下拿起团子塞进嘴里嚼。
许云阶忙问:“如何?”
沈无含糊点头,蓦然站起来将盘子举到他面前:“殿下吃。”
“我吃过了。”好乖的孩子,许云阶心里感叹,等人吃完了,道,“能与我说说今日的事情吗?”
沈无一脸严肃,“我没有拿他们的钱!”他大声证明完自己,惴惴不安地看向许云阶,将自己毫无保留地展露在许云阶眼下,“安葬娘亲之后,大爷爷以父亲丧期我未守孝为由,将我驱逐出了沈家。在外面这段时日,我靠草编蚂蚱的手艺活着,今日那些人算是沈家相熟人家的孩子。”
阿四见许云阶不太懂沈无的话,低声解释道:“沈家有三房,沈无是三房嫡孙,他庶兄的母亲是大房老夫人的远亲。而他家家产都是沈无的爷爷挣下的,是以若沈无不能继承家产,那么这些东西将来都是大房的。”
许云阶道:“那二房呢?”
阿四道:“二房便是封京百诵书院的山长沈朝,其子沈散山在朝中任中书舍人,颇得官家青睐。”
许云阶看了一眼沈无,道:“那说来他家也算是读书人家,做出这等事来不怕被参?影响仕途?……算了,我忘了官家不理会臣工家事。”
他低着头,兀自荒凉一笑,问阿四:“我能管他家的事吗?”
阿四眼瞟沈无,为难道:“殿下,这沈无的叔叔、大房的二子是知府的知交好友,而知府有一个貌美小妾是大房庶出的女儿。”
“殿下若要主持公道,恐怕我们以后在川临城的日子不会好过,况且宋公子是不会同意的。”
……
“殿下,我不同意。”宋子折放下茶盏,瞧了许云阶一眼,“他是可怜,可与我与殿下无干,各人有各人的命数,我们不好干涉。再者……”
他顿了顿,起身踱步到床边,坐下来拉住许云阶的手,道:“再者我们管不了这事儿。我一身白衣,无官无职,旁人给我三分薄面还是看在殿下的面子上。而殿下说好听是来川临城养病,可官家早已给过这里的官员圣谕——殿下,官家幽禁你,只希望你庸庸碌碌过完这一生,你不能扶植自己的势力,否则官家会猜忌你。”
“若他沈无是个寻常子弟也就罢了,可沈家人丁兴旺又有本事,家产颇丰,生意错综复杂,实在不是什么不起眼的人。”
“殿下,你记得来川临城那日吗?没有一人相送,不是人情冷暖那些人冷心冷肺,而是你的身份不允许。你有前太子的身份,注定是富贵命庸碌生。”
许云阶苦笑,道:“可是这些都是你的猜测,当不得真。”
“难道殿下忘了晚嬷嬷?你脚上的疤痕犹在,怎么就忘了伤痛。”宋子折握紧他的手,苦涩道,“你想想阿三阿四,再想想这一府人,还有我。殿下,官家是对你动过杀心的,你若行差踏错一步引他猜疑,我们怕是都会没命。”
晚嬷嬷……
许云阶脸色一白,脑子里都是晚嬷嬷去世那日发生的事。
他兴冲冲抱着小皇子,想带他去看落日,贵妃笑着让他们慢点。可意外发生得如此快,他忘乎所以,踩中了不知是谁的脚,天旋地转,幸好他抱紧了弟弟,还做了垫背。
可是贵妃还是被吓着了,跑过来抢了小皇子,质问他为何容不下他们,这个孩子还这么小,不会争夺他的太子位。
许云阶拼命摇头,可是宫人跪了一地,明明什么都没看见却惶恐地指责他。
官家来了,怜爱地抱住小皇子,斥责他,面对敬爱的父亲的怒容,他的辩解成了笑话。
没过几日,小皇子病了,身上发黑,太医说是中毒。
毒……便在东宫找到了。
那时他还睡着,鞋未穿便被人架起来带到官家面前,两人发生了争吵,也忘了吵了什么,官家就要杀他。
晚嬷嬷从暗处跑出来,将他揽进怀里。
那颗滚落的人头,那个从他幼时便疼爱他的老妇人挡在他面前,为他拦下了那一剑,顷刻间身首异处,血从她的脖子喷溅,飞洒在他的身上。
他扶住那具没有人头的尸体,看见那颗头颅还在眨眼,像是在说快走,活下去。
“子折……”不过半年多,他怎么就忘了,他的命已经丢过一次,实在不应该任性妄为,“明日,你送他去书院吧,给他一笔钱。”
“殿下!”
“我知道我应该做什么,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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