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沉沉的。
许云阶睁开眼,床边守了一个人。
他迷瞪一会儿,拍拍那人的肩膀,涩声道:“子折,子折。”
宋子折醒来,沉默地摸摸他的额头,然后点灯倒水,将他半扶起来。
现在夜深,正是睡觉的时候,可许云阶有半夜心悸的毛病,时常惊醒后就睡不着了。
他就着宋子折的手喝了半盏水,耷着眼皮顺气。
宋子折起身将窗半推开,拿扇子慢慢为他扇着。
“不用。”许云阶将惊出的汗擦干净,平复着气息,“我饿了。”
“要吃什么?”
“面。”
宋子折去厨房煮面。
许云阶喘息着,将汗湿的中衣换掉,坐在桌边发呆。
这几日他的病严重了些,宋子折不放心别人,固执地亲自照顾。近年灾荒严重,他们日子不好过,大夫被朝廷征集从军,米粮也没剩多少。
许云阶叹气。
几年前阿三去往北方寻找亲人,也不知道找到了没有?
这世道真是难过。
“莫叹气了。”宋子折端着面进来,推了推他,努嘴叫他快吃。
“哪里来的鸡蛋?”细面之上,宋子折居然给他卧了鸡蛋,要知道现在别说他这个郡王,就是宋子折都没有的吃吧?
他们困居川临城,人微言轻,几年前还被官家冷落,别人没有使绊子下颜色就很不错了,可不能在这节骨眼讨好他。
宋子折听他语带惊喜,眉眼在烛光下盈盈含笑,病容都退去不少,伸手揉揉他脸颊,笑道:“宿域有位新秀将军,叫沈护,过几日要来访其汤。”
“来其汤?”其汤和宿域不是在打仗吗?许云阶面带疑惑,挑出蛋黄夹给他,“他若是来其汤……那,两国封锁是否就要破了,到时候人员货物流通,日子会不会好些?”
“我不要,你吃。”宋子折拒绝了他的蛋黄,“但愿吧,不过深仪听她父亲说,那位将军是来其汤说亲的,要与宿域结秦晋之好,共度这场天灾。”
原来是来其汤娶媳妇的?许云阶开始回忆皇室适婚女子,倒是有那么十几个。
他从前在封京时都是见过的,如今被贬川临城十多年,也不知道那些妹妹长成了什么样子。
他又开始叹气,惹得宋子折来拍他的肩膀,责怪道:“小小年纪叹什么气?”
许云阶道:“没叹什么,就是想起那次议亲。”
“……”说起许云阶十八岁的那次议亲,宋子折也沉默下来,起身拿剪子剪灯芯,好半响道,“云阶今年二十四了……唔……是个大人了。”
宋子折不善庖厨,做的面却是许云阶吃过最好吃的,说不上如何好吃,但汤他也能喝完。
盯着空碗,许云阶手指动动,将碗推进自己怀里,单手抱着碗到宋子折身后。
宋子折一怔,眼底沉寂稍退,道:“我再去煮?”
许云阶摇头道:“不用。趁天还没亮,你赶紧睡一会吧,天亮了还得回府呢。嫂子见你没精打采昏昏欲睡的样子,该心疼了。”
“好。”宋子折眼底的轻柔温暖又不见了,平淡如水,如秋月下的寒潭。
他绕到帘后将床铺展平掸抻,让许云阶躺进去,自己回到对面榻上补觉。
许云阶借着月色看他,在要睡着时含含糊糊道:“莫再过来了,这样睡不好。”
“好。”
许云阶再醒来已经是巳时,阿四说宋子折天还为明就回府了。
回府了吗?许云阶望着窗外山茶花发愣。
阿四皱眉道:“殿下,你别发呆啊,大夫说想太多会掉头发变秃驴,你莫不是要出家?”
好端端的出什么家?官家许吗?他有佛缘吗?这人怎么如此不着调,这么多年了,武艺没见长,说嘴的功夫倒是厉害了。
许云阶嗔他一眼,道:“去书房。”
阿四摇头晃脑,耍无懒地冲他做鬼脸,把许云阶惹生气了,又巴巴回来讨好。
许云阶冷哼,不理人。
阿四只能使出锦囊妙计:“明日属下给殿下带风筝?”
许云阶瞥他一眼,算是允了。
川临城只能供他一个白吃白喝的闲人,阿四这样的守卫并不在列,早几年灾年严重时就自己出去找活过日子了。
这些年下来,郡王府倒像他们的家,出工做活,回家吃饭。他待他们亦如亲人。
可是今日阿四久久不出门,可能是有话要说,许云阶不是过问别人心思的人,阿四不说他就不问。
反正阿四憋不住话,迟早要说。
果然,跟他到书房,阿四趴在窗边扭扭捏捏地问:“殿下,那年你不是送个人从军了吗?我看看我,我是不是也能去?”
从军?我有送人去从军吗?许云阶侧眸回忆,在久远的记忆里挖出一小块,确实是有这么个人,他给予盘缠,送他从军,也不知道现在是死是活。
“如何想去从军?”
阿四呵呵笑,不说话。
许云阶知道他只是问自己他可不可以走,而不是来找如今一无是处的他写推荐,便道:“你想去就去。”
说完,他玩笑地补充:“苟富贵,勿相忘。”
阿四憨笑着挠头,学他的模样拱手道:“苟富贵,勿相忘。”
被幽禁的日子很是悠闲无趣,容易使人心生厌世的情绪,再者许云阶的供给不丰厚,吃喝玩乐一样没有,每日对着四四方方的高墙,心境都逼仄了。
阿四走后,府里除了做饭打扫的两个聋哑老仆,他身边就真的一个人都没有了,若不是宋子折隔三差五来看他两眼,他倒真觉得院里那池子不错,不知道跳进去多久能咽气。
八月十五中秋节,宋子折用桂花给他做了月饼,陪了他半天后不得不回家。
是夜,许云阶将宋子折送到门边,看他走远才要合门,突然想起什么,他问门边兵士:“你们要月饼吗?”
兵士只是奉命看守,对他本人倒没有恶意,只要他不出府就不会干涉他的行为,不过月饼还是算了,被官家知道,大抵会责怪的。
被人拒绝,许云阶略微失落,回到书房,坐在窗边歪着头冲那碟子月饼发呆。
月饼很小,他一口一个,很甜也很香,带着清新淡雅的桂花味道,舌尖舔过齿列居然还能碾到桂花。
无声一笑,许云阶捻起最后一块月饼举到月光底下。
今夜月亮很圆。
他小时候听晚嬷嬷说月亮上有位仙子,清冷贵气,睥睨天下,她的宫殿前就有棵桂花树,每到秋天仙子就会站在繁花盛开的树下远望人间。
既然这么喜欢人间,仙子为什么不下来看看呢?他问。
晚嬷嬷摇摇头,没有人问过这个问题,也没有人回答过这个问题。
只能无解。
“宋子折。”许云阶低语,将月饼放到月亮旁边,居然是一样的颜色一样的大小,要是能吃到月亮就好了,可是月亮太远了,他够不到。
他趴在窗边看月,正耷拉着眼皮欲睡不睡,肩膀被人拍了。
哑伯按了按他的肩膀,比手势,“啊啊”叫唤着。
许云阶看清来人,淡淡笑起来,坐直身子认真看着对方,等来人比划完了,将月饼递过去,道:“送过去的月饼你们二老吃着可好?这里还有最后一块。”
哑伯拧着眉,跺脚拍手,疯狂推着他探出窗的头,又抬臂指卧房的方向。
“好,这就去睡。”许云阶乖乖收回脖子,找了个盒子将月饼放进去,然后将盒子放在廊下晾着,才听话回房。
哑婶不知何时也来了,和哑伯在他门外交流。
许云阶学过些手语,偷偷看懂了一二,大意是女儿受了欺负,生了外孙女后死了,现在女婿把外孙女丢给了旁人做童养媳,那个人不知出于何种目的,杀了女婿。
他卷着铺盖,支头想世事无常,下一刻门被敲响,哑婶在他同意后进门跪在地上请求,她要回乡照顾外孙女。
许云阶应了。
于是十五过后,他府里只剩哑伯。
宋子折还是时常来,有时候提着书,有时候提着饭,有时候什么也不带就只是单纯坐坐,还会同他聊书,聊别人,聊街头巷尾,聊政事。
他插不上话,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支着头听,有时候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再醒来就是在床上。
宋子折有时在有时不在,在时继续说,不在时多半是深夜,这时他就应该努力二次入睡,而不是希冀宋子折的声音。
若是醒在宋子折抱他回房的路上,两人还会好笑地看着对方,宋子折放下他,然后说着话一同回屋,他洗漱完钻进被子,宋子折退出房门。
若是宋子折忙,高深仪也会来,她心里有愧,对他格外迁就,但她是女子不宜与他过分亲密,多是疏远地讨好,怕许云阶发现似的,小心翼翼。
许云阶心里明白,她知道自己喜欢宋子折,心系他人丈夫。
他对她也有愧,纵使心里百般不愿见她,却没有紧闭府门,将她拒之门外。
一来二去,两人倒是能和和气气说两句话,高深仪来送东西,许云阶会合适地接待两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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