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又到了。
宿域军入城的那日,久病昏迷的其汤帝意外醒了。
掌政的秦王大喜,从议事殿一路奔跑到其汤帝寝宫,身后跟着满朝文武。
自那日吐血,许云阶便昏睡了,中间醒过来几次,与人谈话聊不了几句,便开始头晕眼花,多是喝药、嘱咐秦王朝政,最后只问问宿域军到了何处。
沈千重没杀端王府的人,也没拿人威胁他。
许云阶苦笑,他想杀沈千重,却有意放走了沈千重,明明知道沈千重心胸狭窄,还是将父母家人托付给了对方。
他很矛盾,他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但他知道,沈千重会顺着他安排的路走。
许云阶看着自己的手,面前是从前先帝让他看的《帝策》。
或许,沈千重该关他一辈子,而不是为他做这些,这样,他就可以毫不留情地杀他了。
他杀不了他,扶持不了许昭。
是个彻彻底底的失败者。
优柔寡断,感情用事,不配为帝。
他算着,那人年关前总能到封京的。
梦里,许云阶过得很不安稳。
他梦见自己死了,沈千重坐在床边,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的尸体。没有人能控制发狂的沈千重,这人疯了,开始杀人,黑漆漆的殿堂都是死人,只有沈千重抱着他的尸体,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他又梦见自己把沈千重杀了,他坐在高高的帝位,心却揪着,他也死了。许昭继位,天下太平。可梦里,他很不舒服,他不应该杀沈千重的,死了的许云阶想。
许云阶醒来,秦王扑到他脚边,惊慌说的第一句就是——
沈千重进京了。
许云阶眼前一花,扶了扶额头,道:“郡主呢?”
重重叠叠的人影后,小心翼翼走过来一个白裙的丫头,跪在许云阶脚边,抬头看他,小脸紧绷,怀里抱着本很厚的医书。
许云阶低头向她看去,伸手抚摸她的脸颊,叹息道:“我没想过自己会做亡国君,更没想过会连累你。怜玉,你能唤我一声爹爹吗?”
怜玉咬着唇,眼泪夺眶而出,许云阶想抱住她,却止不住地吐血咳嗽。
许昭急得团团转,握住许云阶的肩,问:“官家,沈千重已经攻入封京,正在宫门叫嚣,要……要官家素衣请罪,奉他为帝。”
那人速度可真快,不过就只是要素衣请罪,奉他为帝吗?不需自刎吗?
许云阶的脑子反应有点慢,垂着脖子好半响才明白过来许昭在说什么,抬起瘦得有些可怕地手指。
他虚虚点着不远处的温眠卿,喘口气道:“先生,你为朕写降书吧?素衣请罪,奉他为帝,朕都依从。”
今日雪大,宫人为许云阶穿了厚重的素衣,又在前方为他扫去积雪。宫门推开的那一刻,阔别多日的人出现在眼前。
这样的熟悉,这样的令人害怕,就像第一次见,鹰隼的视线死死盯着他,满眼的阴鸷暴戾,好像要吃了他,将他生吞活剥了。
许云阶一步一喘,在距离沈千重十步时意外发生。
江淮真穿着白衣站在墙头,一箭射中了沈千重的肩膀,无人知道他是何时射出的箭,更无人知道向来对于危险警觉的沈千重竟然也会中箭。
漫天飞雪,衬托傍晚寒冷,许云阶停下脚步,看着那从马上跌下的人。
双方的兵马都乱了,厮杀开始,许云阶被人推着往后走,耳边是慌乱的声音:“护驾……护驾……”
一个满脸胡子的大汉挡在他身前,手腕上系着温眠卿那款手绳。
恍惚间,许云阶想起来流民陆溪的结局。
沈千重带着江淮真平乱,江淮真却被人抢做了压寨夫人,被救出来时,两人似乎已经成了一对……
许云阶捂住嘴,笑了笑,居然是这样的结局。
心跳忽然加快,他喘不上来气,低头才发现手上都是血,被水灌满似的耳朵里传来惊叫。
江淮真站在墙上大吼:“陆溪!官家吐血了。”
倒下去时,许云阶慌了,抓着眼前大汉的手臂,死死瞪着眼睛,可是真的呼吸不上来,眼前斑驳的大片黑色流水一样钻进脑子。嗓子发腥,口鼻发热,耳朵里擂鼓一样响。
“宋……”他想喊,脚忽然被谁抓住了,一只失措的手捂住他的嘴,之后就是那个摇摇晃晃站起来的人。
许云阶看不清,慌地反手抽出匕首刺进了那人的胸膛,与此同时,他含糊听见了刀剑捅入皮肉的声音。
那个人又倒下了。
嘴前失了堵的手,止不住的血便往外流,许云阶被人扶着坐在雪地里,他终于看清了眼前人是谁。
沈千重。
又是这个人。
他失落地想,转眼却又高兴起来,手脚忽然就有了力气,推开身后人,踉踉跄跄走到身中数箭的沈千重的身边,看他倔强地盯着自己,笑了。
他轻声道:“知道我为什么要放你去宿域,又放你入京吗?”
沈千重嘴里都是血,说不出来话。
许云阶就自顾自道:“我是要杀了你的,可是……我不知道应该如何杀你,我……不能杀你。”
许云阶左右四顾,看见沈千重的人已经处于胜势。他的臣子们都躲着,只有几个人还在负隅顽抗,而江淮真那孩子被陆溪拦腰扛着,正在逃跑。
他视线一转,目光模糊不清,好久才在沈千重半跪的膝盖边找到了那把匕首。他捡在手里,双手握着往外走去,衣角被人捞住。
沈千重在吐血,也在求他:“殿下……别走……”
他决绝,挣扎不开就一匕首插进了沈千重肩膀,沈千重不放,他又捅了两下,将沈千重捅得半死不活,倒在地上。
两个人身边都没守卫,且一个病得快要死了,一个又伤痕累累,正适合礼尚往来你一刀我一刀地刺,却只有一把匕首在许云阶手里。
沈千重眼里含了泪,满身血污沾染白雪,疼得指尖发颤,仅用意识强撑着才不至于昏迷。
他绝望地看着那点点衣摆被人从自己手心抽出,他愤恨的人,头也不回地往街上走。
他想把他抓回来,像蛆虫一样在地上蠕动,像疯狗一样嘶吼,可无济于事。
殿下……
……
沈千重再次醒来已经是一日后。张若在封京东躲西藏几个月,瘦了一层肉,正焦急质问太医。
沈千重看过去,瞧见了那个太医……为许云阶请脉那个。
他养了三日终于能下床,看了怜玉一眼后,他圈了满朝臣子在殿,告示贴满了其汤,许云阶一日不露面他就杀一个人。
那日元宵,怜玉穿了厚重的白衣裙坐在他的身边。因为其汤群臣在殿,他按照其汤元宵夜宴的规格设宴,杀人也是从今夜开始。
亥时一到,沈千重暂停酒盏,提着剑看过群臣,目光停留在赵敬和温眠卿之间。
他记得,许云阶最为宠信这两个老臣。提箭过去,一个不要命的太医发抖地跑出来跪在地上。
“将军……官家……官家身中三毒。一曰春蚕,一曰枯荣,一日而立,而立不除,前两味毒解与不解,官家都是活不过三十岁的!”
沈千重胸腔一痛,双眸血红,横刀杀了那个太医。
一次两次三次的,那人总有这么多理由抛弃他。他能重来几次?他会重来几次?他还有机会重来吗?
为什么不信他!为什么要逼他!为什么就不能坐下来好好谈谈?
他要怎么做,他都会依的。
沈千重有些疯了。
众人惊惧,纷纷逃跑,殿中却忽然出现数个黑衣人,皆是身手不凡,手脚灵敏。一人高壮得过了头,沈千重一眼看出他是陆溪。
陆溪将温眠卿护住,对江淮真道:“救了二爷爷,然后呢?”
江淮真挡开杀过来的剑,分神骂道:“当然是跑啊,我操了你个白痴!”
陆溪“哦哦”点头,扛着温眠卿就跑,温眠卿老来受罪,被人扛着翻山越岭,连跑了几日才安稳下来。
被陆溪放下时,他真觉得自己已经死了。看见面前除了两个小的还站了一人,他勉强笑道:“无事。”
江对酌抱着剑,斜睨他一眼,指着不远处小木屋道:“人在里面。”
温眠卿问:“如何?”
江对酌道:“死了十多日了,除夕那夜死的。”
温眠卿默然,又问:“皇宫如何?”
江对酌沉默,拍拍自己的白发。
江淮真看爷爷不知道怎么说——可能也是不知道情况,便大胆对他二爷爷开口:“他……”
“没大没小的。”江对酌一掌拍过去,止住他开口,自己对温眠卿说,“那将军倒是不疯了。”
然后呢?温眠卿求知若渴地看着他。
江对酌送温眠卿一个白眼,从怀里丢出根红绳给温眠卿,只道:“想知道自己回去看。那将军正满其汤找你要封你做帝师呢!”
江淮真听了,瞪眼咋舌,这不会是圈套吧?那将军是疯了的,怎么会不杀他们,反而放了他们?没这好事!
陆溪劝两位老爷爷不要回去。
温眠卿斟酌。
江对酌无所谓。
“对酌,”最后,温眠卿看着手里的红绳,道,“不回去也把这东西给他吧。”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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