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春多事,南方多雨。
南方洪涝生出民乱,出了一个能战能谋的乱国之人,朝廷多位将军无法令其败。
宿域初夺天下,一连失去几座城池,人心惶惶,李惊天招来沈千重,一番好话说尽便让他南去。
府中有火炉有心上人,今早还含着他好话说尽,沈千重将朝中武将想了个遍,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李惊天离开高座来到沈千重旁边坐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怜爱那个废太子,但府中无妻无子可不成,等你回来朕亲自为你寻一个温婉贤良的女子赐婚,早日生子,姑姑在天有灵也会开心。”
“谢陛下隆恩。”
出征前几日,沈千重考虑到近来许云阶多次催促他将端王府的人送走,便将端王府的人叫到许云阶院前,想叫他瞧一眼。
“不去看看?”他贴在许云阶身后,撑开双臂搭在窗前,“瞧瞧,我尽心竭力,一个没少。”
窗前七十八人,老老少少,虽落魄颓靡,但是不缺手脚,脸上也没有死意。
许云阶不知道端王府有多少人,目光从每个人脸上看过。
父亲,母亲,弟弟,妹妹,侄子,侄女,外甥,外甥女。
沈千重道:“你那个侄女已经嫁人,若要全部护住便是几族几家之事,我便没管。这些都是与你有血缘关系之人。”
“多谢。”他转身,没顾沈千重,越过这人坐在桌前,“送走吧。”
沈千重跟过去,道:“真不去看看?”
“不看。”
“呵。”沈千重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拉住许云阶的手捂在胸前。
着急将家人送出皇城,这人会不会翻脸无情,捅他一刀?
“殿下多年不与家人亲近,不若留下一人陪在身边,殿下思亲郁结,便不想吗?”
迟钝的,许云阶抬起单薄的眼皮,看向沈千重。他感受手下跳动,道:“我不骗你,我不悔心。这辈子我活着都跟你。”
“尽管你恨我?”
“我不恨你。”
沈千重心满意足,鲁莽地将许云阶抱在怀中,摇一摇,晃一晃,亲一亲,大笑道:“我也跟你,跟你一辈子!”
端王府众人出京,沈千重出征,将军府冷清下来。
夜色浓郁,许云阶将药倒在花盆中。冬去春来,枯枝已经抽芽,开出香气馥郁的栀子花,药汁不热,花朵开得绚烂。
翌日,大夫施过针,眉头紧锁,絮絮叨叨说“不可能啊,绝不可能啊”。
许云阶近来夜里难眠,睡不着便会观月听风,久之便将日月颠倒了,白天正是好睡的时候,歪歪扭扭躺在窗下,陷入梦中。
但是梦中有人掐他的脖子,不让他呼吸,他没睡多长时间就转醒,再也睡不着了。
时到黄昏,光影变暖,许云阶低眸看怜玉在地上玩石子,小丫头跟了他半年,活泼不少,虽还是乖巧但养了些骄纵。
“怜玉,”许云阶摸摸她的三丫髻,“还喜欢鸭肉吗?”
“喜欢!”怜玉爬到他的脚边抱住膝盖,“要蒸的!”
“好。”许云阶抬手招来下人,“去吩咐吧。”
时光慢慢,转眼到三月,许云阶开始昏迷不醒,药吃了吐,吐了吃,身子很快消瘦下去,没几天就不成样子。
大夫初时还能写方开药,到了后面脸上露出不忍,尽心调理身体,不再开药。
许云阶的身子旷日俱下,身上挂着的衣服支撑不住,松松垮垮披在骨头上,瞧着没二两肉。
春日风大,窗户吱吱呀呀吵人清闲,许云阶从梦中惊醒,擦下一手汗后趴在枕头上没敢合眼。
他也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噩梦连连,整夜盗汗,睡不着,不敢睡,害怕睡。
许云阶坐起来,发了一夜呆。
天明之时,府中来客,点名要见许云阶。
他冬日到封京,现在已经是春末,李家从不过问他的存在,沈千重也没有与他说自己是个什么身份地位。
今日来的是沈千重的一个表兄,宿域皇帝的弟弟,□□说,这人会面相,天潢贵胄抛弃富贵,跑去悟道参禅,脑子应该有问题。
许云阶初睡醒,披着外袍,从栀子花上收回如雪一般的手指,花白如雪,与他微颤的指尖一般颜色。
沈千重一去两月,书信全无,许云阶以为他不会影响自己的生活,从川临城到封京,不过是从一个破笼子到一个金笼子,却没想到还是影响到了。
“走吧。”
宿域皇族,狼族血脉,人人生得高大威猛,高鼻深目,黑发微卷,脸型狭长。
许云阶站在花影后瞧着那人,恍然是看见沈千重了。
其实,有时候他很想了解那人,可是没有必要,传言中的人与在他面前的人判若两人,他好奇,不深究。
蹲在墙边咳嗽完毕,许云阶走过去。
□□道:“这位王爷素来自在,殿下叫他‘道长’便好。”
道长?
许云阶不想去见沈千重的亲戚,但是啊,两人关系不清不楚,不见不成。
好烦。
许云阶压下嗓间腥味,步入爬满树枝的亭子,点头道:“道长。”
李京衡捧茶而坐,寻着光影变暗处看去,眼前一亮。
走来之人实在是个美人,美人可男可女,但无论如何一定要赏心悦目,然而美丽之物定有瑕疵之处,可是来人没有。
那是一个十全十美的美人,不必叹他瘦弱,不必怜他病弱,他每一分模样都是恰好,不多不少。
李京衡站起来道:“不必唤‘道长’,我以小护兄长身份来,叫我三兄便好。”
桌上摆了茶水,泡着松叶,许云阶坐下来,接过怜玉捧来的温水,坚持道:“道长。”
“道长也好,不是仇敌便好。”李京衡轻笑,打量着许云阶,“小护很喜欢你,为了你的事好几次与陛下争吵。”
“是吗?”许云阶不甚在意的模样,单薄殷红的唇半启,含住水,脆弱的喉结滑动,“他喜欢他的,我过我的。若是那一日不喜欢了,将我推出去凌辱,也没什么。”
李京衡收回眼,心道,这人也不好。有人偏爱面慈心善的人,但许云阶面慈心不善。
稍有一个地方不好,便可以挑缺处了,这人太过纤弱,慕强者不喜,这人年纪也偏大了,怜幼者不喜。
李京衡微叹。
将军府风景独好,说是阆苑仙葩也不为过,李京衡邀请许云阶一同赏景,许云阶欣然同行。
今日日头不大,怜玉围着两人跑圈,有中意的花草定采来献给许云阶,有的花枝大,有的花枝小,许云阶拿不下,怜玉便找了背篓背住。
小小的人,大大的花篓。
李京衡失笑道:“瞧着倒像是这府里的小姐,你可有子嗣?”
“尚无。”许云阶低眸嗅花,海棠无味,“道长此来,所为何事?”
“海棠无味,有暗恋之意。”李京衡从怜玉的花篓中偷了一枝海棠,“我喜欢桃花,枝枝绚烂。”
恰好院中也有桃树,花开一半花落一半,举到鼻边,能闻到清醒的香味与苦味,许云阶将桃花枝递给李京衡。
李京衡笑着摆手道:“不了,我的海棠比你的桃花好看。”
桃花枝傍着海棠枝,风拂过花瓣,层层粉白浪开,许云阶想起来一件事情。
沈千重说,他想要和他在春天相爱,找一处花枝葳蕤的地方,将他揉成水。
单薄的眼皮颤了颤,许云阶将所有花枝丢进从中,嫌恶地将手拍着,染了脏物似的嫌弃。
李京衡和怜玉看着他。
他尤嫌不够,提摆将花一踩,含雾的眼睛看向李京衡,略显无措道:“有虫。”
好吧,美人有美人的脾气,美人也有美人的惧怕,李京衡将手中花还给怜玉,往前走。
许云阶眼睫颤着,手从怜玉扬起并好奇的脸上摸过,往前走。
长廊水榭,亭台楼阁,许云阶好奇地瞧着,像是没见过这般景致。
“从前,端王与端王妃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追,明明二人走得不快,我却要用跑才能跟得上。”
怜玉拉住他的袖子,大大的眼睛眨着,水光光的一双眼睛。
他继续道:“现在想来,二人走得并不快,只是我既要花,又要蝴蝶,始终追不上罢了。”
李京衡一愣,没想到他会提及端王和端王妃。沈千重与他聊过许云阶,这人沉默得很,说来说去也只是与他聊一些不能表露的情谊。
人情便是如此,这情谊一但说出来,人心便好拿捏了,若是有情还好,却是无情,无情的人,攥着那颗心,捏一捏,要不要捏碎全凭心意。
他不与沈千重说,却与自己说,李京衡摸不着头脑。
李氏的人都知道沈千重将端王府的人拢到一处护着,李惊天不言语,他们便也不说话,他以为沈千重是要用这些人掌控许云阶,然而那人出征,端王府的人也不在了。
全部送出京,没人知道去了何处,真是愚蠢的行为,李京衡险些笑出来。
许云阶的情谊深藏着,但沈千重的情谊说与不说有什么区别呢?
他的所作所为,只要不眼瞎耳聋,都知道他是何心意,爱惨了。
一句话便将所有筹码给出,半点保留都无。
李京衡瞧着许云阶的身段,这人确实长得很好。但沈千重不注重枕边人。
他若想要男人女人不男不女的人都会巴巴上赶着来。可是他不要,守身如玉只要这么一个人,多看别人一眼都会觉得自己脏了,配不上了。
要说痴情,沈千重与他母亲一模一样,可惜他母亲为爱而死,没捞着好。
也不知道沈千重会不会步后尘。
李京衡一叹,道出此行目的,他是来送猫的,伸出手,掌心有一团白毛。
“我观中有两只西域来的,他出征前让我养大些给你送过来。瞧瞧觉得可还喜欢?”
狸奴两个月,白白小小的,揣着爪子,怯怯的眼睛不敢瞧人,许云阶没见过这么脆弱的小东西,没敢接。
他看着它,甚至后退一步。
怜玉倒是欢喜。猫儿退缩着似是被逼入绝境,皮毛顺滑雪白,一黄一蓝的一对鸳鸯眼,让人看着便生怜。
她踮着脚看,李京衡拿低一些给她打量,她双眼忽闪着光道:“殿下,养它吧,好看的。”
“你想养?”许云阶藏在袖中的双手掐紧,“你养得活吗?”
“殿下养。”怜玉养不活,但她会撒娇,黏黏腻腻的,像是对父亲的仰慕。
可是许云阶不想养,对怜玉生出一些怜爱,已经是令他后悔的事情,怎么还能再养其他生命,养出感情,便生软肋,要不得。
“不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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