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旁花草多,粘着露水。
可能是看许云阶寂寞,李京衡留到晚膳才走。
晚上,许云阶很累,躺上床便不动了。
坠坠痛着的后脑勺蹭在枕上翻转,涣散的目光不留神就落在了花几上。
洁白的花朵在橙黄的烛光下略显柔和,其中一朵开得正好,不过其他的都已经枯萎了。
栀子花,整朵整朵地开花,整朵整朵地枯败,像是惊鸿赴人间,可人间不如意,便决绝地走了。
他在将睡未睡之时忽觉坠入深窟,神识一绷,猛然惊醒,心悸,喘不过来气。
黑夜容易滋生恐惧。许云阶恐惧死亡,起身将屋中灯全部点上,幽魂似的游荡一圈,茫茫然卷了本书看,脑中却混沌得读不下去,只得坐在凳子上发呆,不知何时想起夜很深了,一定得睡觉了。
不睡觉会死的。
他躺上床,脑中异常清醒。
第二天,许云阶将那盆栀子花丢在窗下,转身时胸口一痛,眼前景物逐渐变白变朦胧,他靠着墙想要叫人,可是哇出口血来,很快便不省人事了。
他病得厉害,脸上苍白中透着病弱的嫣红,没几天就瘦了一圈。
怜玉哭着守在床边,许云阶抓着她的手,喃喃着什么。
四月的时候,沈千重军中来了一个谋士,十多岁的孩子做了卧底,将敌方老大迷得七荤八素,双方里应外合着,宿域便赢了。
对方头目叫陆溪,这人实在厉害,与沈千重对战虽未进一步,甚至丢了好几处城池,却没有心慌而败,反而越战越勇,现在落得兵败山倒,偷了谋士便跑了。
凯旋。
行队回京那日,许云阶正好醒着,他歪扭身子趴在枕上,嗓中腥味浓重,由于尝什么都是苦的,他瘦得愈发厉害了。
身子撑不住衣裳,高高瘦瘦的一个病秧子,人眼瞧着下一刻便要不行了。
□□急得嘴里长了好几个泡。将军出征从不过问家中事情,此次也不例外,若是胜利回来见到殿下病成这样,后果实在令人恐惧。
许云阶没有理会他的忧思,握着书看了几眼,等眼睛逐渐瞧不清字了,便丢了书走到窗边。
实则,他中了什么毒自己心里清楚,因为清楚,所以知道活不过,不喝药是不想喝,要睡觉是不想死。
矛盾,恐惧,不知所措。
他不能和怜玉说,也不必和□□说,和其他下人更不必说,只能自己熬着,惶惶的,有时醒来不知道自己晕了几日,身处人间还是地狱。
死亡和他的距离并不遥远。
初时害怕,后来淡然,近来恐惧,二十七八岁时恐惧达到顶峰,现在虽然也怕,但其实已经没有意义,活不了,苟且算了。
他眼前白茫茫的,能看见阳光和树木,可是不清晰。
人活着,为美食,为美景,为家人,为知己,为一场情爱,为一生壮志。许云阶什么都没有,所以,手掌撑在窗上,他想,算了,这一生便算了吧。
若有来生,若有来生,他便……
脑中被浆糊塞满,可是却又清明,塞上风光,江南水乡,他都没见过,一行行文字从回忆中来,到最后什么都没有剩下。
遐想罢了。
李惊天在城外迎接威名赫赫的将军,自古功高震主,天下既然安定,那有的人便不必存在。
沈千重向皇帝回禀完西南的事情,便赶回府中,□□在门口迎接,着急道:“殿下病了。”
沈千重不以为意地道:“殿下身子本来就不好,病了便好好养着,大夫怎么说?”
他往院里走,脚步实在快,□□跑着才能跟上,声音快哭了,道:“大夫说也就这几日的事情了。”
沈千重颔首。
在他少时,许云阶便时常卧病,汤药也日常喝着,但总归好好的,就是身子弱了些。
他听说有一处地名叫药谷,里面住着神医,现在事情了结,殿下对他也不如何反抗。
沈千重想,他们应该去求医了,不能让殿下这么病着。
他从军这么多年,几经生死,梦里病中,是许云阶支撑他走到现在。
那年,那双手放在他的头顶,手的主人说:“此去摇方,好好活着。”
他活着,从摇方到宿域再到其汤,将遥不可及的人攥在了手里。
时至黄昏,云边有明黄透过,明黄将云边染成金色,蔓延至外沿,像一蓝灰一浅黄的布料,被金线缝在一起。
许云阶深陷被褥,身上盖着深黄的被子,惨白的脸掩埋在下面没有一丝生气。
沈千重脚步一顿,低声道:“病得这么重?可用药了?”
□□站在门边,心如死灰。现在嘛,他只想问,你就这么忙,连看一封信的时间都没有?
沈千重走过去,站在床边将床上之人瞧着,蹲下来拉住手,发现是凉的便放在手中捂着。
许云阶眼睫一抖,单薄的眼皮脆弱的跟落雪似的,眼前视物不清,猜测道:“将军?”
他睡久了声音哑,第一次张嘴没发出声音,沉默须臾再次开口道:“是将军?”
沈千重将他捂在被褥中,捏了捏没多少肉的脸颊,顿了少顷,缓缓道:“是我,我回来了,殿下好好养病,病好了我们去药谷求医。”
许云阶觉得自己已经死了,捱到现在没有咽气,只是想知道一件事情,他回光返照般有了些精神,撑着坐起来,热切地看着眼前身影:“将军,将军。”
他喘着气,要死了似的,一把抓住沈千重的手臂。
“□□!叫大夫!”沈千重终于意识到不对。殿下从前也瘦,握在手中没几两肉,可人瞧着是好的,现在这般何处似个活人,脖颈肩膀上的骨头都差些露出来了。
心中没来由慌张,被人挖空一般滴出血来,他反手扶住许云阶的肩膀,急道:“殿下莫说,省着力气。”
许云阶深吸气,坚持道:“宋子折,宋子折可还活着?他可还活着?”
讳莫如深的名字,如今终于说出来了。
“他可还活着?”
“殿下病重,好好养病才是正经。”沈千重皱眉,再要说什么,许云阶收回双手掐住前襟,眼睛倏然睁大,吐出一口血来。
“殿下!”,沈千重站起来将许云阶抱住,急慌道,“殿下!”
许云阶脑中空白,仿佛又有一个白衣人在,他睁大眼睛看向窗外,月亮出来了,挂在黄色的天空,像那个人。
他听不清沈千重在叫嚷什么,将军一脸血,恶鬼似的咆哮。
恍惚间,他想起两人的第一夜,这人待他温柔至极,捧云似的,舍不得,狠不下,抱着他的腰仔细地摸,来到脖颈处捧住,发了疯地亲。
这人……
许云阶陷在柔软的被褥中,大口地出气,双肩含着,细白漂亮的脚趾缩起来,濒死的生灵似的,恐惧又害怕,他想抓枕头,又没有力气。
沈千重站起来,跌跌撞撞往外面跑,将大夫撞在地上忙把人扶起来:“快,快去看殿下!”
“诶诶!”大夫忙应着声。
“表叔!”李圆溪笑着从外面进来,他今日是来送别的。送那个金屋藏着的娇,也送那个金屋。
“表叔啊,我父皇不是有一丸药,服之可定命?”
沈千重恍然,握了一把李圆溪的肩膀,便急忙往外跑去。
李圆溪抬手,手里提着一块刻有“沈护”字样的腰牌,脸上笑意凉薄。
一品将军,国之重臣,没有腰牌当然也可以进宫,可是君王要你死,任何差错都是借口。
边境尚有小乱,沈千重还是有利用价值的,可是这次出征,李氏父子看清了沈千重。
此人现在不除,日后势力壮大,便再难杀死。
等天下一统,他会梳理军中皇族细作,收买人心,恢复被皇族毁坏的名声。
“是你自己找死。”
沈千重回来时骑马,现在马尚未回马厩,他翻身上马,飞马到宫门。
他极得恩宠,进宫可以不报。
“开门!”
宫门大开,宫道幽长,他一路疾驰,素来警惕的人竟然没有发现有何处不同,一支箭飞来正中他的左肩。
他躲在马另外一侧,回头狠眸看去。夜中,箭从四面八方而来,马中箭嘶声乱踢,不久倒地。
沈千重负伤,翻到水缸后面,与城墙上的李惊天对视。
“你夜闯宫门,该死。”李惊天道,“你的部下也该死。”
沈千重被许云阶送去摇方时,他十四岁,摸爬滚打,跌跌撞撞,没创出什么名堂。因为他上面无人,时常被抢功,将军怕他报复,便一直针对。
是李惊天找到他,带他走,予他权力与自由,先锋,出征,为将,出征,名扬天下。
李惊天是他的君,是他的伯乐,他虽然肆意张扬,但对李惊天一直恭敬。
现在,他明白了。
权势,容不下任何私情。
夜半,端王府。
许云阶躺在床上,嘴里含着参片,他伸出手抓着虚空。
天黑了,天上有一个月亮,那盆栀子花放在窗边,只有轮廓。
宋子折。
然而宋子折不长久,模糊的眼前被方才出现的,手段强烈的,爱意热烈的人所取代。
沈护。
许云阶喘出一口气,这次他终于有力气抓住枕头,摸出那把匕首。
他要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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