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家的孩子呀？怎么穿着我们姐姐的衣服？”
程松直正写作业呢，猛地被叶叔叔从身后抱了一下。他回过头笑笑，低头看看身上明显大了一号的牛仔外套说：“是阿姨带给我穿的。”
程松直口中的阿姨就是叶叔叔的妻子，闻言从厨房里探出头来，扯着大嗓门道：“今天不是冷了吗？我上着班呢，担心俩孩子在学校冻着，就回来给他们拿衣服，我又进不去松儿他们家，就找了件晓晓的衣服给他穿。”
N市天气变化无常，尤其是春秋两季，常常早上还热得出汗，没到中午就刮起了风。那时候只能坐在电视机面前等天气预报，有时候忘了看就没法预料第二天的天气。每次遇到这种急速变化的天气，家长们就只好亲自送衣服到学校。
“你说程老师也真是啊，孩子那么小，就一点都不担心？”
叶老师知道自己老婆嘴碎，还不能不应她，否则她自己往下发展，多离谱的话都能出来，只得道：“他那是操心不过来，学校事情本来就多，孩子妈又走得早，他能有什么办法？”
程松直知道叔叔阿姨是在说爸爸妈妈，不敢插嘴，也不敢回头看，盯着作业本，假装很认真的样子。
今天晚饭有番茄炒牛肉，上回程松直在这里吃饭，一直盯着这道菜，阿姨知道他喜欢，就常常给他做。
没了妈的孩子，又漂亮又乖，总是很讨大人喜欢的。
叶晓坐在餐桌边，用勺子舀了一勺菜汁浇在白米饭上，说：“妈妈，周六要开家长会。”
“行，妈妈知道了，妈妈去啊！”
叶老师瞥了一眼旁边的小孩，问：“松儿呢？松儿是不是也周六开家长会？”
番茄牛肉还是一样的味道，可是程松直不知怎么的，没有胃口了，拿着筷子，没有动。叶晓道：“是的是的，爸爸，我们学校都是同一天开家长会的。”
餐桌上的两个大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用说话就知道对方想什么了。周六三中还在补课，程老师不可能有空去给孩子开家长会。
“松儿没事啊，”阿姨给他夹了两块牛肉，“阿姨去给你开。”
程松直张了张嘴，似乎是要说什么，结果被叶晓打断了：“妈妈，那我呢？我的家长会呢？”
“你是姐姐，你都开好几次家长会了，你让弟弟一次，老师问，你就说妈妈在给一年级的弟弟开家长会。”
叶晓撅着嘴，但又没办法，爸爸还在这里呢，肯定不会让她发脾气的，也只好忍了：“好吧。”
虽然姐姐很懂事，虽然一句话不说就解决了家长会的问题，但程松直还是敏锐地感受到了，自己呆在这里，是会给姐姐一家添麻烦的。
程松直没有任何办法解决麻烦，他就是麻烦本身，除非他不存在，否则事情就会一直麻烦。一年级的程松直能为姐姐一家人做的所有事情就是更听话更乖，不要再节外生枝。
家长会那天，程松直看着阿姨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履行着一个家长的责任，想到现在姐姐的位置上空空的，心里觉得很对不起姐姐，小声道：“阿姨，你去姐姐那里吧。”
“没事，阿姨来都来了，姐姐那里没什么话说的，松儿是第一次家长会，不能没有人。”
阿姨说的是对的，小学第一次家长会，所有的家长都很重视，整个教室里，就连平时最调皮的男孩也有家长来开会。程松直的同桌孟承云是爸爸来开会，老师还没说话呢，就先看了孟承云的试卷，逮着他一顿骂，等家长会开始了，才放小孩出去。
孩子们有些站在爸爸妈妈身边，有些在教室外面偷偷玩。孟承云拉着程松直，附在他耳边说话：“那个不是你妈妈，我听到你叫她阿姨，你爸爸妈妈呢？”
程松直心想，他被骂得这么凶，怎么一点也不难过？还有空问这些事，他就不能不问吗？
“你爸爸妈妈为什么不来开你的家长会？她是你们家请的阿姨吗？我知道，有些阿姨是要帮小孩开家长会的。”
“不是，”程松直很快否认了，“她不是那种阿姨，她是我姐姐的妈妈。”
“为什么是她来开你的家长会？”
被问了三次，程松直想不回答都不行，抿抿唇，低声道：“爸爸在学校上课。”
“那你妈妈呢？”
妈妈，妈妈她在天上。
程松直在心里把这句话说了好几遍，每次都告诉自己，等会就勇敢地说出来，可是嘴就像被胶水粘住了一样，根本开不了口，就连妈妈这两个字都无法启齿。
孟承云等得不耐烦，道：“你连你妈妈在哪里都不知道吗？你没有妈妈吗？”
“我，我有！”程松直的脸颊一下涨得通红，连带着眼眶都湿润了。他盯着孟承云良久，却再没有了一句话。
因着是周六，阿姨开完家长会以后就带两个孩子去商场吃午饭了，下午又带去电玩城疯玩了一顿，等两个孩子都开开心心的才带回家。回来的路上，阿姨收到消息说程老师已经到家了，就在程松直家门口把他放下了：“松儿再见。”
程松直乖巧地挥挥手：“阿姨再见，姐姐再见。”
小孩玩了这么一个下午，已经把上午孟承云的追问所带来的不快抛到了脑后。知道爸爸在家里，小孩欢欢喜喜地开了门，正蹑手蹑脚地想去看看爸爸在干什么，却冷不防看见爸爸坐在书房里，埋头翻一本厚厚的书。
就跟开学那天晚上，他醒来后看到的那样。
直到多年以后，程松直回忆起爸爸，总还是会浮现出爸爸埋头看书的模样。他坐在宽大的书桌后，被好几摞堆得高高的书挡住了一半脸庞，双眼在书页上来回扫动，手中的红笔写着些什么。
爸爸太认真了，认真得让他不敢打扰。
程松直背着书包，默默地回了房间，关门的时候轻得没有声音。
程老师是在一个多小时后敲门叫孩子的。孩子在书房门转身的时候他看见了，也没多想，只以为孩子玩累了，就没叫他。等到做好了晚饭，程老师才把孩子叫出来。
程松直坐在餐桌边，慢慢喝着爸爸煲的汤。
爸爸和阿姨做的饭不一样。阿姨不喜欢煲汤，只喜欢炒肉，而且味道香浓，重油重辣。爸爸做菜却很清淡，就算是肉也不会爆炒油炸，最多的是蒸、水煮，能吃出食物本来的味道。
可是程松直蓦然想起了外婆的饭菜。外婆做的菜像老房子，用最普通最老的做法，什么味道都适中，说不上好吃，但也不难吃，只是吃完了就算了。
程松直喝完了碗里的汤，问：“爸爸，你又在看书，要看很多书吗？”
程老师微微一颤，没想到孩子竟然注意到了。他答应过老师要考研的，自己当然也想，但是考归考，没人保证他能考得上，与其现在就跟孩子说这么多复杂的事，不如等考上了再告诉他，也省得中间有什么意外，把孩子搞糊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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