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巍思和罗毓在十一月的一个周末来了一趟N市——他们感觉到了，程老师状态不对。
“早该来看你的，拖到现在。”罗毓抬头看着墙上时清兰的遗照，虽是黑白的，可是那笑容还是一如往昔，灿烂又温暖，“映泽，师母知道，你父母、阿兰父母还有松儿都在这里，但是你，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师母，别说这么多了，您和老师来之前就应该很清楚，我不会再回去了。”他们之前通了很多次电话，两位老师不止一次劝他考研，再次回到那个他本可以开启学术人生的地方，但是他都拒绝了，“松儿一定会再回来找我，我不能走。”
一听到这个名字，罗毓就扭过了头，很生气的样子：“他怎么能这样对你？你是他爸爸啊，如果阿兰知道，一定不会原谅他的！”
“师母，松儿的事，我想还是我错了。”
罗毓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孩子是他自己养的，他们插不上手，也说不上话。
刘巍思看着墙上时清兰的遗照，很久才转过头来，问：“你真的想好了吗？你这辈子……”
“老师，我不能丢下松儿，只要能等到他回来，我愿意放弃一切。”程老师突然又喃喃自语，“我知道，他一定会回来的。”
刘巍思没有勉强他，只道：“你想要什么都好，但是你答应我和你师母，会照顾好自己，如果撑不下去了，一定要和我们说，我们会尽量帮你的。”
程老师鼻子泛酸，他曾经以无人能敌的执拗辜负了老师，又以自以为是的傲慢失去了孩子，最后孤身一人，什么也没有剩下。
他其实应该跟着老师走的，这个世界上，只有他的老师永远也不会抛弃他，但是他不能。
他又一次让老师失望了。
周日下午，程老师送两位老师到机场。机场熙熙攘攘，周围的人拖着大大小小的行李，或是行色匆匆，或是慢慢悠悠。程老师把两位老师送进去，一再挥手，蓦然想起年轻时住在老师家里，每天一回去就有人等着自己，说说笑笑地吃晚饭。
是不是因为他年轻时过得太幸福，所以老天爷为了平衡，一定要让他失去些什么。
“回去吧，路上小心些。”刘巍思朝他挥了挥手。
程老师恋恋不舍地举手过头顶，脚尖却一颤，恨不能现在就冲进去跟老师一起走，可是，可是……
程老师眼眶通红，忍痛挥手告别。
湓浦一为别，先生泪如珠。湖波两相媚，弟子行且趋。但恨去路长，不惜别路迂。
叶晓上了初一，没有以前那么闲了，又有了女孩家的心事，很少跟爸爸妈妈一起出门。只是今天下午要跟叶老师一起去超市的，刚好碰到了从机场回来的程老师。叶晓好不容易见程老师一次，逮着他就问：“程叔叔，我弟弟呢？”
程老师路上刚压下去的情绪又被带起来了。他的心常常如同一乱裹得乱七八糟的毛线球，程松直就是那个线头，不管谁提一嘴，都能让他的心情复杂得难以言喻。
“弟弟他去外婆家住了。”
“那我弟弟什么时候回来呀？”
程老师勉强笑笑：“不知道呢，他不喜欢和我住在一起。”
“怎么可能？要是让我去外婆家，我才不去，我就喜欢和我爸妈住一起。”
“晓晓！”叶老师赶紧拉了她一下，还瞪了她一眼，朝程老师道歉，“小孩子不懂事，你别放心上。”
程老师摇摇头，真心道：“怎么会？晓晓她，很惦记弟弟。”
叶晓被爸爸瞪了以后不敢说话了，只听爸爸道：“谁不惦记呢？但是我们终归是外人，你和松儿的事，我们也不好说太多，你是当老师的，你最明白，孩子跟着老人还是有很多不方便的，能接就接回来吧。”
程老师点点头，却没有说话。能不能接回来，也不是他说了算的。
那一届高考，程老师带的班级考得很好，竟然出了一个省文科状元，程老师的名气比之前还要响亮，各种名誉、奖金接踵而至，许多学生也来看他，那个旧房子热热闹闹的，摆满了水果和鲜花，欢声笑语。
但是程松直连电话也没有来过一个。
如今程松直在外婆家已是没人能管了，成绩差，脾气坏，放学了也不回家，就在外面晃悠。昨天期末考试结束，今天一大清早就往清河大道跑。他上个星期在省图书馆门口的电子屏幕上看见了，程映泽老师在今天上午有一场古诗赏析的讲座，他想来看看。
他想看看爸爸，但是又不想让爸爸知道。
和爸爸大半年没见了，不知道他结婚没有，也许还有了弟弟妹妹。
程松直一边胡思乱想一边钻进了图书馆。今天图书馆很热闹，很多人来听程老师的讲座，毕竟是名师，学生和家长都想一睹其风采。
程松直躲在讲座厅附近，探个头往外瞧，心想只要能看一眼爸爸就好了，看一眼他就回去。正想着呢，就见一群人簇拥着程老师走来，程老师边走边和身边的人说话，根本没空注意周围。
程松直心头狠狠跳了一下，真的是爸爸，他一点都没有变。
可是程松直也真的只看了一眼，人太多了，他很快被挡住了视线，只能焦急又无奈地看着爸爸随着人群进去了。
他也好想进去，但是他进去了，爸爸就知道了。
程松直失落地走出来，面对着讲座厅的门，后面还有人稀稀拉拉地往里走，座位还是有的，可是他真的不想让爸爸知道他来过。
算了，走吧。
程松直正打算转身，却突然看见一个和他一般年龄大小的女孩子。那女孩子穿着粉色的裙子，扎着两束马尾，干干净净地望着他。
程松直不知所以，困惑非常，被看得怪怪的，挠挠头，不知该往哪里走。?“话话！”讲座厅门口传来一个女声，“快来！”
“来了！”那女孩应了一声，朝讲座厅跑去了，跑到门口，还莫名其妙回头看了一眼程松直。
程松直又站了片刻，怅然若失地离开了。
省图的后面就是程松直小时候吃芝麻糊的那条巷子。几年过去，那条巷子整洁干净了很多，不少小吃摊换了又换，只有那个老爷爷的芝麻糊是程松直最爱吃的。程松直往巷子里跑，想吃一碗芝麻糊再回家，可是，老爷爷没有来。
程松直从头到尾走了两遍巷子，都没有看到芝麻糊，只得硬着头皮问一个卖烧饼的阿姨：“那个卖芝麻糊的爷爷呢？”
“他不来了，好久都不来了。”阿姨就着围巾擦了一下沾满油的大手，“小朋友吃烧饼吧？”
程松直摇了摇头，顿时没了胃口，拖着脚步慢慢地离开了巷子。
清河大道车辆呼啸，行人却不多，程松直走在这条熟悉的街道上，看到三中，看到以前的家，看到孟承云的家，心里空荡荡的。
妈妈，卖芝麻糊糊的老爷爷也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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