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老师吃不准小孩在想什么，不敢轻易问，有点尴尬地问：“要不要喝奶茶？”
奶茶奶茶，程松直一听到这俩字就火大，要不是那些学生要喝，你舍得问我吗？小孩子一肚子气，却又嘴硬，硬邦邦道：“不喝！”
音响声太大，可程松直那声拒绝还是穿透层层阻隔直扎到程老师心上。那些年，孩子也是这么拒绝自己的。
不要。
不想。
舞台的灯光直射过来，程老师看着孩子脸上忽明忽暗的彩色灯光，叹息一声，道：“那你等我一会，我去买奶茶，很快就回来。”说罢，还真的走了。
程松直盯着那个背影，狠狠地剁了一下脚，哼，学生的奶茶就这么着急？！气死了气死了！早知道不来了！
实则程老师也是想着学生们等会就要上台了，赶紧把奶茶买了给她们，省得等会还过来闹，至于程松直，买完奶茶还可以慢慢聊。
不过程老师也没有这么蠢，还是给程松直多买了一杯。等把奶茶送给学生，再去找程松直时，发现程松直一个人坐在草坪边上拔枯草玩，闷闷不乐的样子。
程老师走过去，在他旁边坐下，把奶茶递了过去：“不知道你爱喝什么，买了这个。”
程松直拔草的手一顿，他刚刚还在后悔说不喝，生怕今晚程老师什么也不给他买，可是又不好意思再开口要，没想到这奶茶主动来了。他心里是高兴的，但不想表现出来，板着一张脸接过来，拆开吸管喝了一口。
又暖又甜。
舞台上演出的正是程老师班级的节目，一个民族舞蹈。身材高挑纤细的女孩子们穿着租来的少数民族服饰，在灯光下极尽柔美之态。程松直远远地看了一眼，又想起程老师对她们百般迁就的模样，有点生气。
程老师也看了一会，不知道想起什么，道：“如果你妈妈还在，肯定很高兴。”
吸管里的奶茶缓缓滑落下去，程松直扭头，直勾勾地盯着程老师。可程老师一瞧过来，他又看向别处去了，漫不经心道：“跟我妈妈有什么关系？”
“你妈妈以前，是三中的校花。”程老师笑笑，“你记得吗？小时候我带你去过校史馆，校友墙上有妈妈。”
已经不记得了，程松直这些年一直在努力地遗忘，最后也达到了目的，很多事情他都不记得了。
“那时候我们文科班十来个男生，有一半都喜欢她，我也喜欢她。”程老师语气缓慢又坦然，“到了北京以后，我就拼命追她，天天约她去玩。有一回在外头，我把开师门会议的事给忘了，回去的时候会开了一半——你记得师爷吗？你小时候见过他几回——他就当着师兄师姐的面骂我，说我大老远的跑北京去谈恋爱，怎么不留在家里谈？他老觉得我谈恋爱分心，旁敲侧击地让我分手，后来你妈妈去找了我一次，你师爷一看，这女孩行，就再没说过我什么了。”
程老师已经很多年没有想起这些青春往事了，那些往事里，全是回不去的时光和见不到的人。
“你妈妈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所有见过她的人都说好，小时候你也更喜欢妈妈。”程老师声音有点变了，“从你出生的第一天起，我们就想着要一辈子陪着你，不让你孤单，可是，世事总是无常。”
程松直扭过了头，背着程老师，不出声。
有些话不能说得太满，过犹不及，程老师没再继续说，两人耳边尽是青春少年们欢度元旦的快乐声响。
沉默了很久，程松直突然问：“你为什么不结婚？”
程老师心里很高兴，坦诚道：“因为我知道，我结了婚，你就再也不会回来了。松儿，我只剩下你了。”
他妈的，不是来跨年吗？演什么苦情戏？程松直偷偷抹了眼泪，又不说话了。
程松直忽然感觉到自己的脸被碰了一下，下意识地避开，扭头一看，见程老师的手尴尬地僵在一旁，有些后悔。
程老师笑笑，收回手：“以后再不打你脸了。”
程松直闷着声，慢慢道：“我还以为，你要说，以后再不打我了。”
程老师笑道：“你要是不讨打，就不打你。”
父子俩都不是夜猫子，十一点多就连连打哈欠，程老师陪着小孩吃了点宵夜，等着新年倒计时结束，便回家去了。
程松直这一个晚上既开心又沉重，开心嘛，当然是因为去了三中跨年，等他去学校还可以跟孟承云显摆一番，沉重显然是因为程老师跟他说了这么多。
一路无言，回到家中，程松直拿着一张通知单到程老师房里，面无表情道：“签字，给钱！”
程老师接过来一看，是寒假研学活动。每学期一次研学，是三中的特色活动，因为要离开N市，所以必须得告知家长，经过家长同意，还得交一笔研学费用。要是放以前，程松直有钱那会，肯定就自己伪造程老师签名，自己交钱，然后消失个两三天。可是他的生活费已经被程老师管控很久了。
程老师自己也带学生去研学，没有犹豫地就给他签了字，然后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钱包，给了他九百块钱，其中六百是研学费用。
对孩子们来说，所谓研学，更多的还是一场短途旅行，吃吃喝喝甚至买特产买礼物都是有的，不可能不花钱。程松直虽然没指望着程老师给多少钱，但还是有点伤心，感觉程老师在花钱上还是防着他。
他一下子抓过通知书和钱，生气道：“烟我已经戒了。”
程老师没想到他是这个反应，愣了一下，才知道孩子生气了，却见孩子愤愤回房去了。
程松直第二天就跑老师家诉苦去了，黏着叶老师不肯放开：“他根本就不相信我，对我一点都不好！”
“你这个死孩子！”叶老师抱着他，重得要死，“你不看看自己以前干的什么破事？你但凡以前听话一点，你爸至于防着你？还不是怕给你钱多了，你在外头胡乱花？要我我也不给你！”
“可是我已经戒烟了！”程松直委屈地哭了出来，“就因为我做过坏学生，所以你们都不相信我会学好！”
叶老师被他吓着了，忙哄道：“你哭什么呀？老师不是这个意思！快别哭了啊，这么大个男孩子。”
程松直立刻松开了他，抹抹眼泪道：“我要回家了。”
“你干什么？程松直，你作业没写完你去哪儿？！”叶老师边说边追，出了书房，见孩子被妻子拦下了，道，“说你一句你就闹脾气？”
“你说他干什么？”妻子瞪了叶老师一眼，“我们松儿多乖啊，这段时间多听话，学习也进步了，烟也戒了，你还想怎么样啊？”
程松直听师母为自己说话，心里更加委屈，可又不敢哭出声，怕老师生气。
叶老师也是拿他没办法，道：“快回来，把作业写了，你晚上不是还约了同学去玩吗？等会赶不及了，乖，来吧。”
师母也哄：“松儿听话，去写作业，不哭啊！”
程松直再过几个月就十三岁了，可心里还跟三岁小孩似的，就得人哄着，但凡逆着点都得炸毛。这会听师母替自己说心里话，又听老师语气缓和了，他便擦擦眼泪，乖乖跟着回去了，跟小猫似的。
叶老师哄着他写了作业，又开解了几句钱的事，让他别在外头买什么特产，一共就去两天一夜，除去来回车费和住宿，三百块钱也能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了。
程松直点点头，不闹脾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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