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还在这里？”第三节晚自习，程老师去教室走了一圈以后回到办公室，发现小孩还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颇有些惊讶。往常小孩九点左右就会回家洗澡睡觉的，现在都过了九点半了。
昨晚的事情和猝死这个词给程松直留下了很大的恐惧，以至于他不愿意一个人回家了：“我想跟你一起回去。”
“我晚上还要巡宿舍，太晚了。”
“没关系的，也没有晚很多，求你了。”
程松直的眼睛亮晶晶的，程老师不忍心拒绝：“行吧，那你把书拿出来，我们把古诗词讲完？”
这些内容本来是打算昨晚讲的，但是程松直大闹了一场，就耽搁了。今晚一口气给讲了，程松直把书本记得满满当当，程老师看着他认真的模样，又想起他理解《琵琶行》时的巧思，不知道高兴还是担心：“松儿，你知道，爸爸现在给你讲的这些东西，你记的笔记，也许除了考试以外，没有别的用，诗歌不是这样去读的。”
程松直停下笔，眉眼间尽是茫然。
“爸爸只能告诉你，我们现在进行的教育，是应试教育，是为了让你们学会考试。但是你要明白，学会考试，不等于学会生活，背了这些修辞手法、思想内容，不等于会读诗。”
“那怎么样才会读诗呢？”
程老师摸摸他的脑袋，笑说：“你读《琵琶行》就非常会读。读诗，是为了与伟大的灵魂进行跨时空的交流和对话，而不是为了考试。等到你找到自己喜欢的那首诗，你就不用任何人教你读诗了。”
程松直听得似懂非懂，却还是点点头。正好十一点出头了，程松直火速收拾了书包，跟着爸爸去巡宿舍。
宿舍楼关了灯，黑漆漆一片，但青春期男生的精力压根不是关灯时间能控制的。一上楼，程松直就听见闹哄哄的，那头还洗澡，这头开上了卧谈会，楼上楼下都有老师呵斥的声音。程老师一路看过去，每间寝室外头挂了记录板，要一一确认学生都在寝室，然后让学生睡觉，当然，如果中间出现学生有额外的需求，还要帮忙解决。
“帅哥们，睡了睡了！”程老师敲敲门提醒学生。
程松直投过窗户看宿舍里头的摆设，发现三中宿舍也太好了些，上床下桌的四人间，前后都是阳台，不要太爽！
“爸爸！”程松直跑上来拉着爸爸的手，“我想要这个床。”
程老师借着走廊里微弱的灯光看了小孩一眼，也不管他是不是一时兴起，笑道：“好。”
本来吧，这事儿还真是一时兴起，程松直转头就给忘了，可是他有天下午回到家，竟然发现他的房间变了样，原来的床和书桌不见了，换成了跟三中差不多的上床下桌，他的东西收拾得整整齐齐。
程松直受到了惊吓，以至于他又退出家门口，抬头看了一下门上的标识，发现这真的是自己家。
十一月下旬的天，程松直从家里一口气奔进三中，硬是跑出了汗。正好程老师刚在班上交代完事情，远远就见着那个在校道上奔跑的小孩。他还准备取笑一下呢，没想到却被孩子一个猛扑撞得倒退了好几步。
程老师脖子被勒得难受，可是小孩似乎没有放开他的意思，干脆就势托着小孩的屁股，抱他去食堂。
“你真的给我那个床了。”程松直被爸爸像小孩一样抱着，脸朝着后方，看着校园里熟悉的景物一晃一晃。
“不是你说的想要吗？”
“是啊，但是我没想到，你真的给我了。”
这时候，叶老师从办公楼那头出来，正好瞧见这父子俩，打趣道：“程老师，你这儿子，怎么的也得五岁了吧？”
程老师只是笑，程松直听见老师的声音，忙忙从爸爸身上下来，跑去拉老师的手，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
叶老师扭头看向程老师，问：“吃饱了撑的？”
“他想要就给他了，反正那个房间不大，可以腾点空间出来。”
今晚要睡新床了，程松直洗完澡，兴奋地爬上床，探出个头看着站在下面的爸爸：“以后我在上面干什么你都不知道了。”
程老师不由得笑他还是孩子心性，却问：“今晚会不会睡不着？”
“不知道。”程松直感觉跟爸爸远了些，又担心起来，语气忐忑，“爸爸晚安。”
程老师抓着栏杆，一脚踩上上床的梯子，瞬间到了孩子面前，照旧亲他一下：“松儿晚安。”
程松直忽然想起他们考完试以后，语文老师讲评试卷，总会读几篇范文，那些作文写什么妈妈抱着生病的小孩去医院爸爸在比赛的时候鼓励小孩，程松直都觉得恶心死了，要是他写，一定要写爸爸的晚安吻。
“你什么时候教我写作文？”
程老师一手抓着栏杆，腾了一只手出来给孩子盖被子，晚上气温很低，容易感冒。“我们为什么要写作文呢？”
“因为要考试啊！”
“错！考试是手段而不是目的，作文也是手段而不是目的，它是我们借以表达生活感受的载体，当我们有了生活的体验，自然就会有作文。”
“那我什么时候才有生活？”
程老师笑：“会有的，快睡吧。”
程松直的“生活”直至来年三月才到来。夹着寒气的早春，濛濛细雨下个不停，空气也潮潮的。一个周日的清晨，程老师拿着相机，说：“我们去体验生活吧。”
程松直高兴地拉着爸爸的手出了门，也不问去哪里，总之去就对了。
他们去的是花市，才到路口就闻到漫溢的花香，只是巷子狭窄，又不好走，下着雨非常泥泞，常有人进进出出，进货的，买花的，或者只是来看看的。
程老师耐心地教孩子认花，观察花的形状、颜色、香气，谈谈各种花的习性、花期，遇到不懂的就问花店老板。程松直听得专心，也很惊讶，第一次知道原来花有这么多讲究。
程老师看着小孩鼻子凑在花边闻个不停，忽然问：“你想要养点花吗？”
程松直从花边抬起头，眼睛又亮又干净，重重地点头：“嗯！”他挑了一圈，最后指着一把绿色道：“要这个！”
“这个啊，”老板道，“这个叫剑兰，长得像剑，所以叫剑兰，开花很漂亮的。”
程松直头一歪：“我看它长得像一把葱，不如叫葱花。”
程老师和老板都笑，最后又确认了一遍：“剑兰很难养，你确定吗？”
程松直忽然有种奇妙的感觉，他要拥有一些属于自己的东西了。
“嗯，就买这个吧，爸爸。”
回去的路上，程松直一手抱着剑兰，一手拉着爸爸。程老师感受着落在脸上的濛濛细雨，心有所感，道：“爸爸念诗给你听好不好？”
嗯？程松直一怔，这是什么浪漫的师承？
“好啊，念什么？”
程老师不说念什么，只是兀自开始：“霭霭停云，濛濛时雨。八表同昏，平路伊阻。静寄东轩，春醪独抚。良朋悠邈，搔首延伫。停云霭霭，时雨濛濛。八表同昏，平陆成江。有酒有酒，闲饮东窗。愿言怀人，舟车靡从。东园之树，枝条载荣。竞用新好，以怡余情。人亦有言：日月于征。安得促席，说彼平生。翩翩飞鸟，息我庭柯。敛翮闲止，好声相和。岂无他人，念子实多。愿言不获，抱恨如何！”声调平缓，别有舒适从容之感。
程松直在春天的细雨中忽然感到一种心灵上的平静：“爸爸，我找到那首诗了。”
程老师低头一笑：“不要着急，松儿，你的生命还很长，有很长的时间去等待、寻找、遇见那首诗，不要轻易给自己的人生下结论。爸爸希望你去聆听，去观察，学着欣赏一朵花的盛开，感受微风吹在脸上······”其实后面还有很多的话，只是正巧春风拂面而来，他觉得什么也不必说了。
风吹过来凉凉的，雨丝也跟着飘到脸颊上。程松直没有马上回答，只是低头看着臂弯中的剑兰，过了一会儿，才道：“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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