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松直第二天一直惦记着爸爸,毕竟只睡了两个来小时,都不知道这一天怎么熬,故而一放学,他便跑到三中去了。
“爸爸!”程松直站在办公室门口叫,正好是晚饭时间,老师们陆陆续续地从办公室里出来,有的去食堂吃饭,有的回家。几个认得程松直的老师走出来时还撸了小孩一把头发。
程老师笑着走出来,看小孩抓刚刚被弄乱的头发:“吃饭去?”
“嗯,爸爸,你今天累吗?”
“还行,早上累,中午睡了一会就好了,没事的,别担心。”
程松直稍稍放了心,可吃饭的时候,又被叶老师搅得心烦意乱。
“我今天早上真是站着都要睡着了,”叶老师边吃边摇头,无奈得很,“这种事情再来两回,我就真猝死了。”
“哐啷”一下,程松直的勺子掉在桌面上了。程老师帮孩子放好勺子,对叶老师道:“你吓唬他做什么?”
“我吓唬他?你没见过猝死的是不是?”
程松直微微一抬眼,他想看爸爸,又不敢看,仿佛看了,爸爸就会跟这个词联系在一起。他已经失去妈妈了,承受不起再一次的失去。
三中这个地方,除了规定的工资以外,学校还会补贴很多的油水,比如说额度很高的用餐补贴、交通补贴、通讯补贴,每一次的考试也会给表现杰出的老师发奖金,还有各种各样的评奖机会,以至于三中教师和其他学校教师在N市几乎不是同一种职业。但与此同时,三中老师必须完成更多的工作,承受更多的压力,生病、受伤乃至死亡的概率也更高。
猝死的事情,不说年年都有,但这么多年,程老师一只手确实数不过来。
只是程老师不想让孩子想太多,反正以他的良好心态,安全健康地工作到退休应该不成问题。他拍拍小孩的背:“快吃饭,不用勺子了,就拿筷子吧。”
程松直无意识地往嘴里塞了一块肉,不知道什么味道。
小孩还是被吓着了,晚上写作业时心不在焉,程老师看他握着笔发呆,忍不住抽走了他的笔:“不想写就不写了。”
“啊?”程松直反应了片刻,忙抓回笔,“写、写的。”
程老师摇摇头:“你的心根本不在作业上,这么盯着也是浪费时间,不写了,来,爸爸抱你?”
程松直抬眼,不知道在想什么,摇了摇头。
程老师干脆也不改作业了,硬是拉着小孩要抱:“昨天晚上,你去教室找爸爸,是不是有话跟爸爸说?《琵琶行》?”
昨天晚上,程松直现在一想到昨晚,就不由自主地想到老师说的那个词,一点也不愿意回想,只是摇头。
程老师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笑着拿出书来:“你看不懂的话,爸爸给你讲?”
“爸爸……”
“松儿,不要担心,爸爸会为了你,活到一百岁的。”
看着爸爸认真的神情,程松直很受触动,举着三根手指,做发誓的样子:“爸爸,我以后再也不惹你生气了。”
程老师被他逗笑了:“就会嘴上说,改明儿来点小事又闹到天上去了。”
“不会不会,我说真的。”
“好,那你告诉爸爸,昨晚读了《琵琶行》,读出什么了?”
程松直挠了挠头,回想一下,却没有了当时的激动,反倒有些害羞:“那我说错了,你不能笑话我。”
“怎么会?感受是没有对错之分的,你说就是了。”
程松直指着琵琶女身世那一段,说:“我在想,琵琶女并不是一个自由的人,她虽然受到这些富家子弟的追捧,可实际上,他们之间的地位是不对等的。但是这里,钿头银篦击节碎,我觉得这里才是琵琶女可怜的地方。她弹琵琶,那些公子哥就给她打节拍,非常沉醉,打得钿头银篦都碎了,就好像他们可以通过音乐这种形式进行灵魂的交流。琵琶女会不会觉得,在那一瞬间,她和这些公子哥其实是平等的,在艺术的世界里,她可以被当成一个真正的人来对待,而不是一个玩弄的对象。可是,当音乐消失之后,她就立刻觉醒过来,她的处境并没有变,她还是一个没有自由没有地位没有选择的乐妓。”
“我觉得,在一个等级社会里,琵琶女的悲剧在于她幻想通过音乐实现人与人之间的平等交流,可是当时的环境并不允许这种平等变成现实。我甚至觉得,白居易说他们同是天涯沦落人是不对的,白居易只是可怜自己,他根本就不可怜琵琶女。琵琶女看到白居易这么伤心地哭,一定以为自己又可以通过音乐实现和这个人的灵魂交流,可是等白居易走了以后,她又会发现梦碎了。”
“有很多人喜欢她,喜欢她的琵琶,可是从来没有一个人,真正把她当作人来看待。”
程松直说得陶醉,再一看爸爸,却是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忍不住叫了一声:“爸爸。”
程老师听愣了,缓了好一会儿才问:“你怎么想到的?”
“就,看的时候就想到啦!”程松直不知道自己这些话让爸爸多么震撼,自顾自瞧了一眼手表,慌张地抓起书包,“哎呀,我要去老师那里了,爸爸再见!”
程老师看着小孩冲出去的身影,惊讶得不知如何是好。
“老师,我来了。”
叶老师正在写一些班级材料,头也不抬地取笑道:“跟你爸撒完娇了?”
“哪有?我们是在交流阅读感受。”程松直坐在旁边,拿出作业来,“今天的作业写完了,老师看。”
叶老师没看作业,倒是先看他:“怎么这么乖了?”
程松直头一歪,说:“我以后再也不惹老师生气了。”
叶老师的眼里写满了怀疑,斜睨一眼他的作业,指着一处道:“再也不惹我生气了,那结果为什么算错了?”
程松直忙看,快速把题重新算了一遍,发现移项的时候写错了,吐吐舌头,赶紧把结果改了。
“站起来!谁许你坐了?粗心的毛病说了多少次了?”叶老师拿起藤条,“啪啪啪”地抽了四五下,小孩也不敢躲,就乖乖地挨了。
“老师,”程老师站在办公室走廊外,透过理科办公室的窗户看见小孩挨完打又跟叶老师撒娇的可爱模样,“他是个小天才。”
“映泽,你不要急着下判断,他才十三岁!他还有很多可能!”
“我知道我知道,但是老师,他真的,”程老师热泪盈眶,“您不知道我有多开心。”
刘巍思在那头笑了笑:“我当然知道,那年我见到你的时候,也是这么高兴的。”
“我应该跟他的老师谈谈,我不应该浪费他的天赋。”
“可是映泽,是你说的,他在数学上也同样有天赋,你不能帮他做选择。”
“老师,道理我都明白,可是,可是……”
“映泽,他应该成为他自己。”
程老师视线被泪水模糊了,看见小孩不知道和叶老师说了什么,又挨了几下藤条,随后就倒进叶老师怀里了。
“我知道了,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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