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心都被打破了，可程松直却不喊疼了，只是垂着头，不言不语。
叶老师叹了一声气，把孩子拉到自己怀里，从抽屉里拿棉签出来，小心地把他手心的血珠沾了去，动作轻得跟方才仿佛是两个人：“你不说，老师也感觉到了，你最近都不怎么来找老师了。”
如果说原来的委屈有三分，在听了老师这句话以后，就涨到了七分。程松直感受着老师温柔的动作，眼眶酸涩，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哭腔：“您太忙了。”
“你不就是怪老师没顾上你么？”
是这样的，可是自己心里想着就没啥，被老师这么一点破，就显得有些幼稚了。程松直不敢抬头，只以沉默应答。
“松儿，没有办法，高三了，这个办公室里，就没有一个老师是闲的，老师也不愿意丢下你，但凡老师有时间，什么时候对你不闻不问过？只是一个班里五六十个学生，老师不怕你笑话，是真的力不从心。”
程松直听老师说几句话，又不怪老师了，反而替老师委屈起来：“我知道老师很辛苦。”
“知道我辛苦还要跟我闹脾气等我哄你？”叶老师揉揉小孩的脑袋，觉得有些抱不住他了，不禁感叹起来，“一转眼就这么大了，小时候才那么一点，你妈妈用小车推着你在楼下散步，你见人就要笑，怎么都不哭，也不用人哄，现在还不如小时候了，嗯？”
程松直被说得害羞极了，越发不敢看人，扭捏着说：“只是挨打了才要人哄。”
“好，老师哄你，老师给你揉揉。”
程松直像个六岁小孩，乖乖地坐着，伸着手给老师揉。揉了许久，不怎么疼了，程松直才道：“对不起，老师，我以后不会忘记改错题了，也不闹脾气了。”
“就会说，前年还是去年来着，坐在这里信誓旦旦地跟我讲再也不惹我生气了。”
“哎呀，那我有时候也会忘记的嘛！”
叶老师看他没什么情绪了，放开他的手，让他把错题改了。手心没那么疼，勉强一下还是可以拿笔，程松直皱皱眉，默默把错题重写了一遍。
“松儿，其实老师也早就预想到这一年顾不上你，所以之前才逼你那么紧，想给你打好基础，让你初三轻松一点。但是你也不要自己想太多，实在有问题解决不了，就还是来找老师，老师也不至于一点时间都抽不出来，知道吗？”
程松直看着老师，点了点头。
“初三压力大，你心里有事要跟老师说，不要自己憋着。老师这么多年，差不多年年都要见到学生崩溃，你姐姐上高中这几年，你都不知道老师心里有多怕。”
“老师……”
“你不许吓唬老师，知道没有？”
程松直靠过去一点，用脑袋蹭了蹭老师：“我不会的。”
带着老师的期待和叮嘱，程松直慢慢学着更加独立地学习，不像之前那样总是黏着老师和爸爸，某个瞬间，他会突然产生一种自己长大了的感觉。
在学校的疯狂赶课下，初三学生们逼着背完了各科整个初中的知识点，最后一个学期就开始不停刷题不停考试。
程松直是争气的，从九下的开学考开始就是5A 1A，稳上三中的成绩，距离尖子班还有一点距离。三中初中部走在前头的意识很强，全市中考的模拟考四月底才开始，可是他们从九上开学就开始考试，出的试卷难度还总是高于中考，以至于学生们考第一次全市模拟考的时候，全体懵逼了。
“这他妈的有点简单吧？”孟承云说。
程松直大感同意：“这英语，A 不是so easy？”
“妥了妥了，三中见！”原来对上三中没什么信心的男生考完之后也放了心。
“程松直，我们这届是不是你爸带啊？”
“应该是吧。”
“那能不能给我开个后门，让我挑个班？”
程松直眉头一皱：“你他妈的挑个屁啊！有的读就不错了，挑来挑去！”
“我只是想说我们可以在一个班里嘛！”孟承云搂着他的肩，“上了高中，爸爸还是可以罩你，对吧儿子？”
“哦，那你叫声爸爸来听听。”趁机占便宜。
孟承云看着他，云淡风轻：“爸爸。”
“卧槽！”
“哈哈哈哈哈······”
周围几个男生笑得东倒西歪。
成绩一直平稳的程松直在全市第二次模拟考的时候翻了车。他考完之后仍然信心满满，一科接一科的试卷发下来，分数和评级都在预料之内，可是最后的语文却大大跌破了他的眼镜——只考了B 。
不应该啊，他的语文初二下学期开始就再没下过A了，程松直有一瞬间的难以置信，但还是理性占了上风，对着错题一道一道检查起来，结果发现错的都是些很离谱的地方，比如说试卷明明在选项B打了勾，答题卡上却写了C；诗歌默写错了非常简单的几个字，他一看都觉得辣眼睛，可是考试的时候他一点没看出来，就算检查也没发现；还有作文，分数实在太普通了一些。
怎么会这样的？他想不明白，明明考试的时候都没问题的。
刚拿到试卷的孟承云本想转头和他说话，一看他那快哭出来的表情，还是选择了闭嘴。
今晚程老师回家早了点，毕竟五月下旬，高三最紧绷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往常他回到家，程松直早就见周公去了，他便给孩子掖掖被子，可是今晚，他走到孩子房门前，拧了一下门把，却没拧开。
怎么回事？程老师又试了一次，还是没开。
“松儿？”程老师敲敲门，“你睡了吗？松儿，你在不在？”
一丝担忧漫上程老师眉心，他再次拧了门把，试图推开，然后他发现，不仅门是锁着的，而且在他试图推门的时候，门的背后有一股力量抵着。
是松儿在门后面。
“松儿，你怎么了？你不要吓爸爸，你开开门，有什么话你跟爸爸说。”
“爸爸……”门后面传出孩子的哭声，模糊了他的话语，“对不起，我，呃我没有考好呜呜……”
程老师很久没听他哭过了，一想到这么大的男孩子，一个人躲在房间里面哭，心都要碎了：“松儿，你别这样，没有关系的，爸爸又不怪你，你先出来好不好？”
程松直在门后哭了一会，抽噎几声，再说话时清晰了许多：“我没有考到全A ，我的语文只有B ，我……”
我进不去尖子班了，我不能当你的学生了。
“松儿，只是模拟考而已，不要太紧张了，而且你的成绩已经很好了，不用执着于全A 的，就算你不考全A ，爸爸也不觉得你不如别人，你明白吗？”
“我知道，”程松直坐在地上，抵着门，眼泪像泉水一样“汩汩”往外涌，“可是我想要全A ，我一直都想要。”
他以前从不敢跟爸爸说他要考全A ，是因为害怕太难了，他考不到，可是临近中考，他才猛然醒悟过来，如果他不说，也许爸爸就永远不会知道，他曾经为了要当爸爸的学生而全力以赴过。
“我想让你知道，我也很努力的，我也可以当很优秀的学生，就算不是靠你，我也考得进三中，考得进尖子班。我想当爸爸的学生，一直都想。”灼热的眼泪从眼眶里渗出，从鼻翼垂落的时候却已冰凉，程松直满脸都是泪，“我想坐在爸爸的教室里，让你上课的时候点我名字回答问题，想让爸爸跟老师一样，当别人提起我的时候，也会说你的小孩很厉害，想让你以后想起我，不会有那么多不好……”
程老师站在门前，眼眶通红，眼泪直直砸在地面上。他知道小孩这几年很努力，但是从来不知道小孩心里有这么多愿望和想法，而这些想法，每一个，都跟他有关。
因为他曾经没有当一个好父亲，因为他曾经有意无意地伤害了孩子，所以他的小孩拼尽全力，也只是想要消除掉过去的那些恐惧而已。
如果他当年坚持把松儿留在身边，如果他把松儿从外婆家接回来的时候没有那么粗暴，松儿是不是就会过得轻松一点？
他的孩子，以一份绝无仅有的纯真和对父亲真挚的爱，一力承担起了他这个父亲的错。
“松儿，你不要这样，你出来，你让爸爸看看你。”
“爸爸，你不要对我失望……”
“没有，松儿，爸爸没有失望，你一直，一直都是爸爸的骄傲。”程老师声音颤抖，“爸爸应该早点和你说，看到你很努力地学习，爸爸每一天都很开心，从来都不觉得你不如别人。”
“可是，如果我不能当爸爸的学生，就还是不能和爸爸一起开学，对不对？”程松直忽然想起一年级开学的时候，老师在前面喊名字，小朋友们就一个一个走过去，所有的人都有爸爸妈妈陪着，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的，“我知道，没有人这么大了还要爸爸妈妈陪着开学，可是，我还在等爸爸和我开学……”
你说下次的，可是你一次都没有来。
程老师追悔莫及，其实他当年，确实应该陪着孩子去开学的，不应该食言这么多年，以至于在别的小孩都在喊着想考什么大学的时候，他的小孩还在等爸爸和他一起开学。
“松儿，爸爸答应你，不管你考得怎么样，爸爸都会争取陪你一起开学，不会再让松儿伤心。你出来让爸爸看看你，让爸爸抱你一下……”
门后许久没有声音，过了一会，“咔哒”一声，程松直慢慢地打开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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