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驿站遭遇匪徒。这群匪徒明显有备而来,不仅身手极好,目标也非常明确——只夺粮,不杀人。
各地修建佛塔的政策尚未下达,除了京城附近有些百姓已经在科考的细雨当中劳作,其他地方依然停滞不前,缺粮少米的事虽比从前少,但耐不住基数大,如今遭遇匪徒,也不算意料之外。
偏偏徐敬慈徐大人是个热心的,听到动静随手抓过外袍披在身上追了出去,春夜晚风月下,刚下过雨的地面潮湿,少年将军似雷霆般隐入夜色。
然后受伤归来。
驿站看守的侍卫挠挠头:“……”
徐敬慈心虚地捂着伤口:“……”
徐敬慈:“只是意外,我其实很厉害的。”
侍卫:“……对对。”
于是徐敬慈安稳地躺下了,在驿站外层层守着他的人也安稳躺下了。
科考期间,什么都严,看管徐敬慈更是严上加严,一群人轮班守着他,生怕他闹事,早就累得想死。
虽然讨厌匪徒,但他们又很感谢他们,同时也感谢一下不自量力硬要逞能的徐大人。
“塔尔莱暮的行踪,能打探到吗?”
外头守夜的人松懈许多,宋却留在徐州的探子混在侍女当中顺利来到了徐敬慈旁边。她听完后,摇了摇头:“目前打探不到,不过应该是在京城。大人要将他绑到徐州来吗?”
“不用……在京城的话,你家主子应该会联系他。没事了,你先出去吧,这些天多谢了。”
“是。”侍女将餐盒中的食物放好,装作若无其事地出了门。
陆铭死的无缘无故,倘若要把自己赶出京城,随便杀个人也行。
更退一步讲,孟浮厌恶自己,用“赶”这个字会不会程度太轻?虽然没见过几面,但徐敬慈能感受到对方不加掩饰的恶意。
他杀不了自己。除去身居高位,就是因为在京中束手束脚。
难道是刻意将自己引来徐州,在徐州闹事,数罪并罚?
徐敬慈连晚膳都没怎么用,熄了灯躺在床上思考来思考去。
宋却的信件里定然有没说出来的话,她不怕明面上的这些人,她的人脉渗透得太深也太广,根本不用怕信件被劫。
除非是朝中有人作梗,隐了面目做暗中的推手,并且瞒天过海,至今未露出半个面容,才能让宋却这样小心。
看守的侍卫在睡前最后推开门看了一眼,卧病的徐敬慈像是陷入什么难搞的噩梦,睡着了都皱着眉头。
他将餐盒提走,放心离去,门被关上的那刻,徐敬慈睁开了眼睛。
与北疆合作是最后的办法,若非万不得已,徐敬慈属实不愿意去触这个霉头。
况且,到底是什么样手眼通天的人,能将陆铭一个朝中要员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掉?孟浮背后的究竟是谁?
他翻窗走了。
四周有人打点,马匹在后山树林间,绕过守卫,徐敬慈策马驶往匪窝。
“多谢你们了,”徐敬慈举杯,在吵吵嚷嚷、充满尘土味的简陋寨子里向周围一众人道谢,“若非诸位帮忙,徐某还不知道要被困多久。”
山匪站起身与他碰了个杯,谦虚道:“哪里哪里,多亏了徐大人,咱们才能开张。说来真是不好意思,之前居然觊觎大人的女人,大人与夫人现在如何了?”
与他说话之人正是不荒村内没死成的三当家,匪首人头落地,他吓得屁滚尿流,翻着字典,到处剽窃别人的句子,就是这样,写出来的保证书也是狗屁不通,把几位看守都逗乐了。
他手上有些人命,但当时周习真正在搏百姓的好感,对这种做了恶但不多的山匪施行放手归乡政策。
本以为三当家能改邪归正,因为他看起来真的很讨厌写保证书。没想到周习真一死,他又找了块新的地方准备重新发展。
可时间上特别不凑巧,周习真去世后赶上了施粥,他享受了一段时间,沿路被没品没德发难财的商人忽悠着干了不少的活,刚准备起义,过年了。
于是他带着小弟们过了个圆圆满满的年。吃饱喝足的山匪这就要喊号子抢粮食了,就被刚入徐州的徐敬慈认出来了。
本以为又要被关起来,但徐敬慈撂下一堆钱财粮米就走了。几天后就有人来找,说是大将军徐敬慈想要与此处的山匪多些交流,想让自己身边的人深度学习一下匪徒文化,并且要在适当的时机内进行随堂测验。
夜黑风高时,测验以甲等的成绩结束。
徐敬慈本是来谈事的,没想到他能说到宋却身上。
山匪不关心朝廷事,最多只听闻有个女官,却不知道这个女官是宋却。徐敬慈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打了个马虎眼:“挺好的,就是现在离得远,思念得紧。”
“幸亏遇到你们了,不然办起事来还真有点麻烦。”徐敬慈拉着三当家,让他重新坐到位置上,顺便换了个话题,“这大半年来过得如何?”
三当家挠了挠头:“如大人所见,也就这样了,整天都要靠抢来过活。”
徐敬慈沉默下来,他现在也不敢保证什么,只好用沉默尴尬的笑容回了他。
打来的野味成了饭桌上最有油水的东西。数年前,这些野兔野鹿被人杀了一大半,剩下那点都躲起来,战战兢兢地跟大梁一起过着胆战心惊的日子,人找不到吃的,动物也找不到,死了好多人。
现在该说“幸好”吗?可大梁之前明明有比现在更好的日子,经历过变迁的人的落差,徐敬慈有点没办法想象。
“之后……之后可能会好些,科举刚办,新官上任,各地都有新政策,要是想安稳点的话,就等朝廷颁布的文书,那会儿估计需要很多工人,能领上朝廷的粮食也算不错了。”
三当家一脸茫然:“干活哪有抢来的快?”
徐敬慈一肚子惆怅不忿就这么被三当家真挚的表情驱走了,他啼笑皆非:“我的处境,你们如今也见到了,处处受限,什么都办不了。可否再托你们办件事?”
三当家被这个生硬的转折生生憋红了脸:“……”
他不太想。虽是亡命之徒,也不怕什么官兵宰相的,但他身后还有许多跟他出生入死的弟兄。帮徐敬慈一次是因为粮米和威压,再帮一次就有些强人所难了。
见三当家一脸为难,徐敬慈十分上道地将袖中的粮票勾了出来:“没有私印,不会有人知道你们从哪拿来的,足够你们一群人换两三个月的粮食了。”
三当家一把夺过。如今的情况,等待朝廷的赈济委实异想天开,就算只吃两三个月,那也是一段好日子。吃人嘴短,他当下就应道:“没问题,徐大人。您要干什么尽管开口……不是要我们的命就行。”
徐敬慈笑道:“我待不了太久。长话短说。”
科举时间紧任务重,宋却这边亦然。
她拖着病体,在自家后院与塔尔莱暮对坐。
“你,变脸很快。”塔尔莱暮用他琥珀色的眼睛注视着她,“上次你还要杀我。”
宋却斟茶的手一顿:“这才是人之常情吧。你跟我爹合谋,还扭伤我的手,就不许我做点什么吗?”
“我扭伤你了?”
宋却:“?”
“噢,抱歉。”塔尔莱暮说,“我没注意。”
宋却凭借自己的素质忍住了泼他的冲动,她坐直身子:“事到如今,我们也算是两清了。我知晓你和宋皋禹合作的目的,但方法用错了。你让北疆的民众渗入大梁,搞成如今互相残杀的局面,等你们北疆稳定了,人估计都没了。”
“你邀请我吗?”
宋却点头:“来吗?”
塔尔莱暮不疑有他:“来。”
“你连问都不问?”
“我早就说了,”塔尔莱暮的语气无甚波澜,“我想要你。”
宋却的眼神一言难尽,她张了张嘴,实在不知道怎么纠正这个北疆人的用词,最终只能叹气:“就算你不问,我还是要跟你说。我不怕别人指责我是通敌的叛徒,但诸事未定,你不要在京城惹麻烦。我会保证大梁不出兵,并且周旋北疆岁贡的取量——目前没办法取消,你暂且忍一忍。”
塔尔莱暮点了点头:“已经在梁国的北疆人,怎么办?”
“施粥的时候你也见到了。”
“好,那我要做什么?”
宋却此前最讨厌跟徐敬慈交流,因为他太表面,宋却往深处细挖的时候对方会问她“啥啊”,让她很无力。
之后又讨厌跟政事堂的老头交流,因为他们很聒噪,宋却耳根没有一天清净过,但还好,在无尽的嘴仗后他们安分许多,让她很自豪。
如今她找到了第三类人,就是塔尔莱暮这种中原话学不好,只能几个字几个字的蹦,并且脑子一根筋毫无保留相信别人的人。她良心未泯,不好意思骗他,很纠结。
“我想让你……做假证。”宋却说,“徐敬慈被困于徐州,他迟迟不归,始终是个变数。”
塔尔莱暮听到这个名字就眼睛发亮:“能不做吗?”
宋却无奈地笑了一下:“大梁和北疆如今的处境,大概是有人教唆,此人将徐敬慈引开,怕是又要闹事。如果不尽快用徐敬慈刺激这人,恐怕我们死光了都未必知道他是谁,所以徐敬慈一定要摆脱嫌疑。”
塔尔莱暮泄了气:“那好吧。”
“还有,我不阻止你去找孟浮讨要消息,但你不能帮他要我的性命。”
塔尔莱暮想了想,说道:“我不找他。他假话很多,我听不懂。”
“最后一件事。”宋却说,“这件事不解决,我心中有结,只会彻夜难眠。”
塔尔莱暮对上宋却认真的神情,不由自主地应道:“你说。”
“你怕疼吗?流血会死吗?心脏的具体位置,能指给我看吗?”
“还好,可能会。”塔尔莱暮对宋却的动作若有所感,但还是犹豫着指给她看,“在这里。”
于是,曾经插在某个无足轻重之人胸口的匕首,擦过跳动的心脏,也没入了塔尔莱暮的胸口。
宋却说:“这一刀,我要还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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