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手指很细,像从薄纸上裁出来。
牌位立起来又倒了,她再立,再倒。
她不恼,就那么重复,像在陪一个气量很小的老人练习站立。
她第三次立起它,残阳伸手把一截破布塞到牌位底下,牌位稳了。
槐生的眼里有一点轻微的亮,像被晨风吹动的一点灯芯。
她说:“你住在这里,记得给它点个香。”
“祠堂没有香。”他说。
“拿草也行。”她看着他,“草也行。”
午后,风把河面压得更低了,水纹像被重物按着久久不肯弹回。
青脸汉的船又靠岸,他卸下几只空筐,筐里沾着黑泥,泥里有一点酒糟味。
几个男人围过去,问他有没有消息,他摇头。
他摇头的样子很熟练,像每天都要练一样。有人说“后周变了旗色,北边那边更乱了”,有人说“金陵城里又唱起了新词”。
词是什么,苇湾人不知道,只知道新词不治饥。
残阳在树荫下用槐生给的草煎水,水在罐里滚,滚的时候发出一种小小的爆裂声,像有很多隐秘而微小的愤怒在开花。
他把草压进水里,草浮起来,又被他压下去。
他忽然想起少年时候的一次夏天,南边乡学里,先生把一页青简铺开,青简上有虫,叫粉蠹,先生用指甲弹它,虫掉在桌面上,装死。
先生说:“不读的书就容易被虫吃。”少年把虫捧起,又轻轻放回去。
那时候的太阳大得像要烫坏眼睛。
现在太阳像一只被人舔过的杏,虚弱的甜味里带一个软陷。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这句在他脑里走来走去,不肯坐下。
……
傍晚,槐生又来,她带了几片晒干的橘皮,橘皮边沿卷得像老人的指甲。
槐生把橘皮扔进罐子里,罐子发出一个温和的音,像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说“是”。
槐生说:“我帮你找了点香。”她展开一小段卷起的纸,纸里包着几根短短的线香。
线香像几根细骨,生来就注定要烧掉。
祠堂里有一尊没有脸的神,神坐着,脸被人剜走了,剜得干净,连边都没有,像谁生下来就缺的。
他们把线香点着,插在折断的香插里。
烟很细,细得像一缕看得见的叹息。
残阳在烟里咳了一下,槐生不动,她像在看一场雪,雪从屋顶漏下来,落在神的肩膀上,不冷不热。
“你是诗人?”她忽然问。
“以前有人这么叫。”他说,“他们喜欢叫我一些不花钱的名字。”
“现在呢?”
“现在我只是一个等天黑的人。”
“天黑做什么?”
“把剑抱紧一点,睡。”他顿一顿,“天亮再松开,换一边抱。”
槐生看着他,眼睛里有一条短短的河,河里沉着一片月亮的碎片,她说:“你背上的剑很冷。”
“你手上的药也不热。”他看她的手,指腹干,指甲半月白得乏力。
他想象这些手按在病人的胸口,轻轻按,仿佛在把一个人按回人间,又仿佛只是在练习一个无用的动作。
夜更深,村里那口枯井被风吹响,井沿的瓷片碰撞,像两只牙齿打架。
有人在远处吆喝牛,吆喝声被夜吞掉一半,剩下的那半戛然而止。
祠堂外的榆树影子在地上布成草席的纹路,纹路间有虫在走,走得又细又慢。
残阳坐在檐下,把剑放在膝上。他用指尖在剑鞘上摸出一个个小坑,像在读盲文。
他什么也读不出,盲文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他自己的指尖的迟钝。
他想起路上见过的一些人,有人在堤上晒鱼,鱼肚子剖开,白得像刚写过的纸;有人抱着一个孩子,在岸边摔了三跤,孩子笑了,父亲的牙扣在一起;有人背着锄头走夜路,锄头的影子比人还长,像一个幽灵走在另一个幽灵前面。
每一张脸都像是从泥里捞出来,又放回泥里。每一张脸都不看天,只看脚下那点黄地。
地瘦,脚印也瘦,踩下去,只有一个脚印。
他忽然又咳了几声,背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按住。
槐生把他肩膀扶着,手轻轻,像怕把一个瓷碗扶裂,她说:“你要吃饭。”
“吃什么?”
“粥。”
“粥里有几粒米?”
“数不清。”
“那就是一粒。”他说。她不反驳,她去门外找了些柴,柴很湿,火不起来,她就坐在潮气里守着那一点红。
过了一会儿,火还是没有起来,她叹一声,用嘴去吹。
她吹火的时候像在吹一首很短的曲,曲子没有名字,吹完了也没有尾音。
粥端上来时已经深夜。
粥稀,稀得像一场被雨稀释的梦。
他喝了一口,胃里起了一个小小的褶皱。
槐生把碗递给他,他的手碰到她的手,手背上的青筋跳了一下,像河里的鱼翻了一鞭。
他说:“谢谢。”她“嗯”了一声,她的“嗯”像一个人把一扇小门关上。
祠堂里的香烧完了。
神没有脸,脸上的灰反而像一种脸。
线香的末梢还在冒烟,一点红像一只眼里的血丝。
风走过来,又走过去,它从不留下脚印。
残阳把碗放下,靠在柱子上,柱子粗,粗得像一个老人的手臂。
他觉得困了,但睡不下去,他在困与不困之间翻身,像一条在浅水里打滚的鱼。
槐生把篮子挪近,靠在门洞里闭眼。她睡得很轻,轻到像没睡,她的呼吸像两片薄纸一张一合。
快天亮的时候,鼓声从对岸又传来,这一次更直白,像一根绷紧的皮被一只冷手敲了一下。
残阳睁眼,那一点冷在他眼里瞬间结霜。
他知道这鼓意图什么,可他不想知道。
他说:“天要亮了。”槐生没动,他以为她睡着了。
她忽然睁眼,眼里有一滴小小的水,水停在眼角,没有掉下去。
她看着他,像是看着一段很短的历史。
“你要走吗?”她问。
“到哪里都像在原地。”他说。
“还是要走。”她说。
他不接,她把药包塞给他,药包里的草被捣得很碎,碎得像一段被撕掉的诗。
他握着药包,觉得掌心柔软,柔软从掌心透到腕上,透到臂里。
天光一点点沿着祠堂的墙皮爬上来,爬到神的肩上,又爬到槐生的发梢。
她的发有几缕白,白得很淡,在光里像刚落的一场微雪。
远处有鸡叫,鸡叫的声音很短,像有人把一根线猛地拉了一下就放手。
村口的榆树投下斑鸠的影子,影子里又有虫在叫,络纬。
秋天已经过半,冬天在后面,把舌头伸过来,舔一舔每个人的背脊。
他把剑背起,剑在他背上换了个角度,像一个孩子换了个姿势继续睡。
他朝槐生点点头,像朝一个姊妹,又像朝一位寡居的神。
他走到门槛前,门槛早磨得圆滑,像一块被很多年手掌摸热过的石。
槐生叫住他:“你忘了什么?”他回头:“我什么也没有。”她不说话,她从篮子底下翻出一截粗麻绳,绳子头上打了个小结。
她把绳递给他:“拿着吧。你咳的时候,就抓紧一点。”
他握住那截绳。绳很旧,但结很新,像一只刚长出的瘢痕。
他点点头,出了祠堂。天终于亮了,亮得不太情愿。
河那边的鼓声停了,停得像从没响过。
青脸汉的船已经远了,船尾甩出一串穗子样的水花,水花里有一丝脂粉气,是谁刚醒过来的味道。
残阳沿着村外的土路走,土路窄,窄得像一条被谁忘在地上的带子。
他踩着它走,脚步轻,像怕惊醒什么,残阳不知道自己会去哪儿,但他知道无论哪儿都有一张黄地在等他。
残阳走过榆树,榆树的影子在他身上割了几刀,刀口不深,他走过那口井,井里有一轮白得发虚的天。
有人在远处喊他,他没回头。风从背后推了他一下,他差点摔倒。
他稳住,咳了一声,抓紧那截麻绳。绳在他的掌心里呼吸,像一条很小的蛇被他捧着,它不咬他,只是在他掌里卷了一下身子。
他想起一句很旧的话,旧到像从另一个人的嘴里掉出来,“不讲礼法,便不用讲理。” 残阳不信这话,但他知道这话在这个时代活得比很多人长。
他又想起槐生的眼,那眼里有一种不动声色的疼,像一根针,透过布,透过皮,进到骨里,又悄悄退出来,不留血。
残阳走出村子的时候,太阳往上推了一寸。
那寸光落在他的肩上,落在剑鞘上,落在他背后的灰尘里。
灰尘被照亮一瞬,很快又暗下去。路边的野棠梨挂着几个小而硬的果子,果子皮上有伤,伤口早结了一圈暗色的痂。
有人在地里吼牛,牛不动,地也不动。只有他的影子动,影子把他拖得细长,拉到一块石头上,又拉到另一块石头上,像在把他分给这一路的石头,每块都捞一把。
他把那截麻绳缠到腕上,像给自己拴一个无形的门枢。
他知道今天会再遇见一些人,遇见的时候他会点头,会咳,会把手伸进怀里摸一摸药包,看草在不在。
他会在某个傍晚里路过另一个祠堂,或者路过一个没有祠堂、只有面向河的一块空地。
那里会有新的风、新的尘、新的饥饿。
新的地仍然瘦,新的青天仍然高。他走在这两者之间,但他不认识天,天也拯救不了地。
他只会把剑抱紧一点,夜里睡,天亮松开,再继续走下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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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章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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