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就是你。”
叶庭澜声音极轻,带点模糊的温柔,与方才的寒凉逼问判若两人。
悬案得解的恍然涌上心头。他目光落在花拾依身上,不得不重新审视眼前人。
思绪蓦地闪回死人崖的大雨中——那截森然穿透花无烬心脏的断骨,手法是何等决绝,带着不死不休的恨意。他曾想过,执骨之人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会是花拾依。
现在,终于确信。
殿内烛火安静地跃动。
花拾依垂着眼,仿佛也陷入了回忆,唇线紧抿,似有千言万语凝在微蹙的眉间。
叶庭澜凝视着他,目光掠过他低垂的、轻轻颤动的眼睫,又忽然想起新编撰的外门弟子名册。于是他开口询问:
“花拾依……是你的本名吗?”
花拾依抬眼,眸中掠过一丝不解,但仍颔首应答:“是,本名。”
叶庭澜心下了然——他既以本名踏入清霄宗,便是想斩断前尘,重新开始。
而那段与邪修纠缠不清,相互牵连的过往,他不愿提及,矢口不言,便是想将它从此缄封于尘泥之下。
那自己便不该问。
“你欲拜入清霄宗求仙问道,此志可嘉。”叶庭澜凝视着花拾依,语气骤然严厉:“但宗门清净之地,容不下任何心怀异邪、身负污秽之人。”
话音入耳,花拾依以为叶庭澜知道了自己擅用邪禁之术,一朝误入邪途的事情,于是呼吸陡然一窒,心跳仿佛在刹那间冻结。
就在他站在原地不知所措时,叶庭澜又接着说:
“明日辰时,我带你上万阵峰。于纯阳剑下,走一遍噬魂地葬阵。”
“此阵诛邪涤秽,最能明心见性。你过往种种,是清是浊,阵中自现。”叶庭澜审视着眼前之人,“此关若过,前尘尽销,你便是真正的清霄弟子。”
花拾依心下沉沉,如坠寒渊,却仍自齿间缓缓碾出一个字:“……好。”
不知他那心魔元祈,此次能否蒙混过关。他须得尽快回去,踏入心海问个明白。
然而,似是看岀他这一瞬的迟疑不决,叶庭澜忽然一把擒住他的手腕,朗声念诀:
“一缕牵缠——”
话音方落,不待花拾依反应,只见叶庭澜指尖灵光一现,一道清辉流淌的灵力锁链倏然凝结,一端缠上花拾依雪白的腕骨,另一端则轻盈地绕上他的手腕。
锁链似有若无,触感微凉,却带着不容挣脱的约束之力。
“近期宗门广纳外门弟子,巡守难免疏漏。”叶庭澜盯着花拾依懵然的脸,语气平淡:“为免横生枝节,令宗门操心,今夜我亲自看管你。”
——说得那么冠冕堂皇,你不就是怕我趁机逃跑吗?
花拾依一眼看穿,奈何看穿也无用,他既无法反驳叶庭澜,亦无法反抗叶庭澜。
他只能从叶庭澜掌中抽回自己的手,故意找碴似的反问叶庭澜:
“这么绑着,我睡何处?你睡榻上,我像狗一样被你牵着睡地板上?”
他那带着气音的质问在殿内回荡着,叶庭澜身形微不可察地一顿,目光掠过他泛红的眼角便迅速移开,落向虚空。
沉默半晌,叶庭澜开口:“榻给你。”
话音稍顿,又淡淡补了一句: “我在此处冥想便是。”
花拾依不再看他,径直掠过其身侧,然后坦然坐上榻沿,低头解开靴绊,行动间不见半分忸怩。
随着素白足踝没入锦褥,墨发如云铺散,烛影摇红间,纤秀颈项划出惊鸿一瞥的弧线,他翻身向里,只留一道清瘦背影。
那截系着灵链的纤腕却在锦衾间白得晃眼。
灵链另一端连在叶庭澜腕间,随着他翻身的动作在两人之间微微晃动。
叶庭澜垂眸注视着这道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锁链”,许久,才敛衣在蒲团坐下。
闭目时,腕间灵链传来细微牵动,宛若月下涟漪。
花拾依蜷在叶庭澜榻上,意识早已踏入心海之中。
明彻透亮、温暖如春的心海里,万千罗帏无风自动,纷扬如絮。
一道带着笑意的嗓音自深处响起,慵懒而笃定: “汝至矣。”
花拾依立于翻飞的罗帏中央,一片清明,他直视着端坐在灵台之上,宛若神明的元祈。
“我需要一个答案。”他开门见山,“明日我需在纯阳剑下走一遍噬魂地葬阵,你可能避过?”
元祈的面容仍是镜花水月似的朦胧,但花拾依感觉他在低笑, “自然能过。”
很好,得到回答后,他的意识立即逃出心海,不给这“心魔”半分纠缠的机会。
元祈的身份是他讳莫如深的隐患,却也是顺利步入清霄宗的一块踏板。此刻,他退路已绝,除了相信这个居心叵测的“心魔”,已别无他法。
反正他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他不信这个寄存于他心海中的“心魔”会好过。
心神归位,花拾依倏然睁眼,腕间灵链晃荡着,传来属于叶庭澜的灵力波动。
他立即转头看向叶庭澜。
叶庭澜仍在蒲团上静坐,呼吸匀长,俨然沉在定境之中。灵力流转在他清隽的侧颜,将挺秀的鼻梁描出一线温润的光。
至于这个人,就更有意思了。
光风霄月的仙门魁首,即便审问,也固守着那套“何不走正道”的迂阔之论。此刻,竟连自己的床榻都让了出来。
叶庭澜的为人,比他预想的更为合乎理想。君子可以欺之以方,古训果然不虚。
只要明日能安然渡过那噬魂地葬阵,此后他便伏低做小,向叶庭澜诚心悔过。无论如何,也要在这清霄宗内,挣得一线立足之机。
想着想着,他便陷入了梦乡。
这一觉睡得极沉,待花拾依醒来,已是天光大亮,日头高悬。
他撑起身,揉了揉眼睛,视线下意识转向昨夜叶庭澜打坐之处——那人竟还维持着原样,闭目盘坐在蒲团上,周身灵力内敛,气息沉静,仿佛要就此坐到地老天荒。
花拾依腹诽一句,却也不敢出声打扰。他轻手轻脚地下榻,打算在前往万阵峰前先洗漱整理一番。
腕间那根灵链依旧存在,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另一端仍连着叶庭澜的手腕。他试着轻轻挣了挣,锁链纹丝不动,看来叶庭澜不解开,他是别想自由活动了。
他只得尽量放轻脚步,悄然走出寝殿,来到外面的观澜殿。
然而,他刚踏入殿前庭院,迎面便撞上一人。
来人一身清霄宗内门弟子服饰,宽肩窄腰身材颀长,眉眼锐利俊美,正快步而来,嘴里还嚷着:“叶师兄——”却不曾想与他撞了个满怀。
花拾依捂着撞痛的鼻梁,一股火气直冲头顶。他刚想睁开眼看看是哪个走路不长眼的,就听见头顶传来一声惊愕的呼喝:
“是你——!”
坏了。
这声音是——
厉喝声起,剑已出鞘。
凛冽剑气如寒霜骤降,直逼花拾依面门,没有丝毫迟疑。
花拾依被这突如其来的杀机惊得疾退,腕间灵链因他骤然发力而铮然绷直。他险险避开那道致命剑芒,剑气擦着他颈侧掠过,差点伤到他。
“引青帝之息,御草木之兵……”
他反应迅速,立即吟诀反击。周遭的草木瞬间疯长,化作一道道绞杀而来的利刃。
那人眼底怒火炽燃,剑势愈发狠厉。
剑风呼啸,卷起满地落花与尘叶,招招直指要害。
花拾依被灵链所限,闪避格挡间颇受掣肘,步伐不免凌乱。
那灵链另一端传来的牵扯感越发急促、剧烈,显然这边的动静已然惊动了殿内之人。
就在那人一剑斜挑,眼看便要刺中花拾依肩胛的瞬间——
“逸卿。”
一道平静无波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并不高昂,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仪,清晰地穿透了剑刃破风之声。
江逸卿的剑尖猛地顿在半空,离花拾依仅剩寸许。
叶庭澜不知何时已站在殿门处,长身玉立,芝兰玉树。他目光淡淡扫过院中对峙的两人,最终落在江逸卿身上。
“收剑。”
江逸卿剑锋一滞,凌厉的目光狠狠剜过花拾依,终是“锵”的一声收剑入鞘。
几乎同时,花拾依已闪身移至叶庭澜身后,手指轻轻攥住对方一缕袖角,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微颤:“叶师兄……”
那姿态,像受惊的雀鸟寻求庇护。
袖角传来的细微牵扯,叶庭澜面色如常,但广袖之下那腕间灵链因他心念一动,悄然泛起涟漪。
江逸卿盯着叶庭澜身后的花拾依,语气沉冷:“叶师兄,此等妖邪,为何会出现在你观澜殿?我需要一个解释。”
叶庭澜身形未动,语调平稳无波:“他是本届外门弟子榜首,奉命前来侍奉。宗门戒律,禁止私斗。逸卿,你方才险些犯戒。”
“师兄!”江逸卿眼底翻涌着难以置信,“你莫非忘了?当日就是此人,将你我诱入血妖峡谷,陷我们于死地,而后自己骑乘妖物扬长而去!”
“我记得。”叶庭澜的声音依旧淡然,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定力,“当时他亦是无可奈何,迫不得已。我也是昨夜方知,亲手诛杀花无烬的人,正是他。”
“不可能……”江逸卿脱口而出,目光如炬,烙在花拾依身上。
花拾依从叶庭澜肩后缓缓探出半张脸,眼尾一弯,唇角勾起似有若无的弧度。
“真不巧,”他声音轻得像耳语,语调甜腻如蜜,“杀了花无烬的,偏偏就是我。”
江逸卿呼吸一滞,那股熟悉的燥热再度涌上,撞得他心口发慌。
他死死攥住剑柄,指节泛白。
这妖邪……分明是在挑衅。
他咬牙切齿:“叶师兄,你岂能轻信这妖邪蛊惑?”
叶庭澜广袖微拂,腕间灵链泛起清辉:“是清是浊,自有公断。今日万阵峰上,待他在纯阳剑下走一遭噬魂地葬阵,便知真章。”
他侧身让出通路,链梢轻轻牵动花拾依的腕骨:“辰时已至,该动身了。”
花拾依眉稍轻挑,跟在他身后。
[狗头叼玫瑰]花拾依对叶庭澜的印象: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狗头叼玫瑰]谁“欺”谁还不一定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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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宗门双骄皆路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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