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榕村。
晨雾未散,乡间泥路被等待施粥的村民挤得水泄不通,人群缓缓向前挪动,像一条疲惫的河流。
妇人紧搂啜泣的婴孩,枯瘦的老者蜷缩道旁,孩子们安静地拽着父亲衣角,神色紧张又畏惧地盯着过路的清霄宗弟子们。
江逸卿玄衣佩剑,步履生风,领着五队弟子绕过人群,走向前方被淡金光晕笼罩的大榕村。他声线肃冷,穿透晨霭:
“七日前,邪修梅玄棺踪迹现于此地。结界已布,天罗地网。尔等任务,便是入内诛杀此獠。”
花拾依目光掠过那些满面尘土的村民,轻声问:“江师兄,那些是大榕村疏散出来的百姓么?”
江逸卿目不斜视:“是。但与月练无关之事,不许多问。”
花拾依默然噤声,心头却对清霄宗此举生出几分赞许。比起记忆中草庙村的遭遇,清霄宗对凡人的安置才方显仙门担当。
行至结界边缘,灵气波动如水面涟漪。江逸卿最后叮嘱:
“若遇险境,不可为时,向玉通令灌注灵力,自会传你们出阵。然而这也意味着放弃月练,前功尽弃。”
“准备妥当,便可入内。”
众人领命,相继没入金光。
花拾依却不急于前行,转而走向村口一隅的池塘,欲取水以备不时。
水光清浅,倒映着枯败树影。正是这片刻的落单,引来了一对夫妇。
他们衣衫褴褛,形销骨立,踉跄扑至跟前,如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仙人!仙人——!”
两人声音嘶哑,又带着急切的颤抖。不等花拾依反应,两人已重重跪倒在污泥中。
“求求您,救救我们的孩子……”
花拾依俯身:“孩子怎么了?”
那妇人泪如断珠,语无伦次:“独子阿安……已被那邪修梅玄棺抓走多日!求您,求您把他带回来,求您了!”
花拾依沉吟:“你们是大榕村人?”
夫妻连连摇头,男人哽声道:“我们是四十里外疙子村的……听闻仙长们来大榕村除魔卫道,已将邪修梅玄棺伏法,这才赶来……只求您进去后,把我儿阿安带出来……”
花拾依回望那死寂的结界,心下明了,那孩子恐怕已是凶多吉少。
那妇人窥见他眼底的怜悯与了然,猛地以头叩地,发出沉闷声响:
“哪怕……哪怕只是一具尸.身!也求您将带他回来,让我儿阿安回家……”
“求您了!”
男人也一同跪下。
两人额间沾染污泥与血丝,两双有些空洞又燃烧着微弱的希冀的眼眸,死死望着他。
花拾依看着眼前这对失去孩子的夫妻,无声地叹了口气。他俯身,一手一个,稳稳地将他们从冰冷的泥地里扶起。
“我答应你们。”他声音不高却坚定,“告诉我,阿安有什么特征?穿什么衣服?多大年纪?”
那妇人枯瘦的手紧紧抓住花拾依的衣袖,急切地说:“阿安他今年刚满八岁,身形比同龄孩子要瘦小些。被抓走时,穿着件半旧的靛蓝粗布短褂,膝盖上还打着块深色的补丁。”
旁边的丈夫也努力补充更多细节:“除此之外,他左耳垂上有颗小米粒大的黑痣,笑起来……右边有个浅浅的梨涡。”
说到孩子笑的模样,他声音猛地哽住,别过头去。
妇人慌忙从怀里掏出一个折叠的粗布帕子,颤抖着打开,里面赫然是一只碧绿俏皮的草编蚂蚱。
“这是他最喜欢的小玩意儿,前几日还拿着玩。仙人,您拿着这个,或许……或许能认出来……”
收下这枚草编蚂蚱,花拾依将其妥帖地放入怀中,转身便向那流光溢彩的结界行去。
结界入口处光影扭曲,如水波荡漾。他一步踏入,周身光线骤然一暗,仿佛从白昼瞬间跨入了黄昏。外界的声音尽数被隔绝,只余下死一般的寂静。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朽气味,令人喉头发紧。
举目望去,村中道路荒草蔓生,屋舍倾颓,唯有村落中央那棵巨大的榕树依旧枝繁叶茂,只是那绿色在昏昧的光线下,透着一股不祥的墨黑。
沈兴武一行人早已不见踪影,将他独自撇下。
这在他意料之中。
花拾依并不急于追赶,反而放缓了脚步,目光锐利地扫过周遭。
一丝微弱的生灵气息在东南方向颤动,他无声转身,拐进另一条岔路,循着那点感应深入。
最后,他停在一方枯败的池塘前。
池水浑浊发黑,浮着惨绿浮萍,腐臭气味正是由此弥漫开来。池边淤泥上,残留着半枚新鲜的脚印,指向一丛虬结的枯萎芦苇。
他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拨开芦苇,刚看到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
枯芦苇突然爆散!
一道黑影如毒蛇出洞,带着腐臭的阴风直扑他面门。
花拾依旋身后撤,袖中青芒乍现,“铛——!”
青龙气劲与一道缠绕着浓重黑气的棺钉悍然相撞,发出刺耳锐响。
那棺钉不过三寸,通体乌黑,阴寒刺骨的气息竟让周遭空气都凝出霜纹。
梅玄棺自爆散的芦苇后现出身形,他面目溃烂,头发灰白,瘦小佝偻的身影仿佛一具傀儡。
“清霄宗的肖小,”他厉声尖啸:“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他话音未落,花拾依已如鬼魅般贴身,第二击直贯丹田,将他重重击飞。不待他喘息,第三击接踵而至,青芒破空,打得他胸前绽开血花。第四击如影随形,藤蔓如铁鞭抽落,将他彻底砸进泥泞。
整个过程快得只余残影,花拾依一言不发,招式狠厉如朔风扫叶。
就在他欲施以最后一击时——
芦苇丛中传来细微响动。一个小小的身影从洞口踉跄而出,摇摇晃晃地张开双臂,挡在了梅玄棺身前。
只是这一瞬,变数又生!
花拾依瞳仁剧颤,旋身避开黑影的扑击,指尖寒芒乍现,不知为何又蓦然收手,只能不断闪躲。
黑影却如附骨之疽,攻势如潮不死不休。
倒地不起,奄奄一息的梅玄棺双目赤红,魔怔地笑道:“禁术已成,邪魔无尽——”
“哈哈哈,禁术已成,吾道大兴哈哈哈……”
“邪魔无尽,吾道大兴——”
……
花拾依身形疾退,如困鼠周旋于恶猫爪牙之间。气息已乱,灵力几近枯竭,就在力竭之际,他眸光一凛——
觑得间隙,倏然并指!
一道水刃破空疾射,寒光闪过,正中梅玄棺心脉。那扑来的黑影应声僵立,如断线傀儡般颓然定格。
他亦灵力透支,单膝跪地,无力地从怀中取出那枚草编蚂蚱,喘着气道:
“阿安……”
枯芦苇沙沙作响。
穿着靛蓝短褂的瘦小身影,僵硬地走到他面前,小小的手掌接过那枚碧绿蚂蚱,细声喊他:“阿娘……阿爹……阿娘……阿爹……”
花拾依再也支撑不住,靠坐在枯萎的芦苇边,额间满是虚汗,胸膛剧烈起伏。他强撑着不让自己立刻昏厥过去。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是沈兴武带着其余八名弟子终于赶到。
他们看到洞口附近的尸体、宛如人偶的男童,以及脸色苍白,几近晕厥的花拾依,神色各异。
花拾依用尽最后力气,抬手指向阿安,声音微弱:
“这个孩子……他的父母……正在外面等他……回家……”
话音未落,他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醒来时,他已身在清霄宗外门弟子寝舍。
眼皮沉重地掀开,朦胧视野里映出几张关切的面孔。
丁宁见他醒来,立即俯身,一手稳稳托住他的后背,助他缓缓坐起。庄铭则默不作声地将一盏温水并一枚沁着药香的灵丹递至他唇边。
还有一人,径直跪在床榻边的青石地上。
是青陶。
她见他视线扫来,未语泪先流,肩头微微颤抖,哽咽道:“对不起……”
话音未落,更多的歉意与委屈似决堤般涌出。
她抽噎着,将不幸的事情和盘托出: “沈兴武他……夺了你的功绩。梅玄棺分明是你舍命诛杀,他却趁你昏迷,胁迫我等一同欺瞒江逸卿师兄,谎称是他之功……这还不够。”
她抬起泪眼,眼中尽是惶惑与不忿, “他连那具小人傀……也私自藏匿了起来。”
“对不起……”
话音如冰锥坠地,花拾依眸光骤冷,胸中一股郁戾之气直冲喉头,竟泛起隐隐腥甜。
他猛地挥开庄铭递来的丹药和水,瓷盏坠地,应声而碎,药丸落地滚了一圈。
“他们人在哪里?”
他哑着嗓子急切地问,并强撑着剧痛踉跄下榻。丁宁慌忙拦阻,却被他袖风一带,竟阻他不住。
青陶被他眼中从未有过的沉冷慑住,泣声顿止,只下意识抬手指向门外:
“在……在执事堂偏殿……”
花拾依闻言,眸中寒芒一凛,带着一股不容阻挡的决绝,如离弦之箭般冲向门外,直向执事堂方向而去。
丁宁与庄铭相视一眼,均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忧虑与决断。两人无需多言,身形一动,便已默契地紧随其后。
青陶望着三人的背影,一咬牙,用力拭去脸上泪痕,也快步跟了上去。
四人步履不停,径直闯入执法堂偏殿。
殿内,沈兴武立于堂前,身后数名沈家弟子隐隐拱卫,一派与有荣焉之态。他正欲从执事弟子手中接过那象征诛魔首功的鎏金令牌与一瓶灵气盎然的丹药。
叶庭澜负手立于主位之侧,神色是少见的冷肃。江逸卿与苏若瑀分站两旁,其余外门弟子静立阶下,殿内气氛原本庄重而平静。
“砰——”
殿门被猛地推开的声音打破了这片平静。
光影破开殿门,一道素白身影倚在门边。
“沈兴武,梅玄棺是你杀的吗?”
一记厉声质问陡然响起。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花拾依仅着单薄中衣,衣襟微敞,墨发凌乱地垂落在苍白的颈侧。他虚弱得倚门轻颤,目光却如出鞘之锋,直刺沈兴武手中令牌。
而他身后,丁宁、庄铭与青陶依次站定,神情各异,缄默无声,却立场已明。
满堂目光,霎时齐聚于门边。
空气骤然凝滞。
满堂寂静中,苏若瑀面露诧色,江逸卿先是一怔,随即眼眸半眯,锐利的目光停在花拾依脸上。
高坐明堂的叶庭澜并未出声,只静静看着花拾依一步一顿,脊背却挺得笔直,径直走到沈兴武面前。
“人是你杀的吗?”他向前欺近半步,琉璃似的浅眸浸着水光,眼波横掠时却带着冷芒:“沈兴武,你有这个本事吗?”
字字如冰,砸在沈兴武脸上。
沈兴武脸上青红交错,却死捏着那枚令牌,假装镇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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