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明和泽兰在前,江蓠和麦冬在后,她们像一只完整的队伍,沿着稻花谷的小路往外走。
白鸽咀靠近□□林,在大河的上游。一个方形盒子孤零零的耸立在大河边上,方形盒子与大河隔着一片宽阔的空地,空地上有一位老人,独自站在被树叶遮挡的阴影里。
那老人驼背弓腰,削瘦得像一片刀刃,好像只要再轻轻用力,往下一按,那刀便会咔嚓一声折断。
老人听到有人来了。他指着空地上停放的尸体,“给他们梳妆打扮。”
“为什么?”
“冻死的。”
“不可能。”
“谁说不可能,又不是你说了算。”
对面,顺着□□林延伸出去,越过那片林子,云影飘过那座山,重明能看见龙血树林的星象台。
这些死人身穿麻布长衫。按照丧葬流程,清洁身子、更换衣物、梳妆打扮,死者应该得到最大又充分的尊重。
没有人来做这些事。首先,这种事从来没发生过,天冷冻死人这种事闻所未闻,再者,人们听说平白无故死了那么多人,又传言是冻死的,他们早吓得脸色发白,不敢出门。
另外,据说真理院发生了大事,人手忙不过来。活人都忙不过来,死人就更顾不上了。急需人手,猎手成了唯一的选择。大张旗鼓地让猎手离开稻花谷来这里,有违域内的规矩,这个风信如何传到猎手耳朵里的,成了一个迷。
猎手们给这些穿长衫的人擦拭身子、刮胡子、换衣服,恢复清爽的感觉,最后再把他们放进棺椁,等祭司和长老过来给他们举行最后的仪式。
尸体没完没了地被牛头马面运送过来,重明伸直了腰,抬头看了眼那一堆码得整整齐齐的棺椁,她擦了擦额头的汗,此刻,她正在苦思,为何参盛的气象预测失效了,这样下雪又寒冷的天气好像永远过不完,未来得及装棺的尸体,很快覆盖上一层白雪,重明艰难地站起来,活动了下膝盖,来回走了几步,呼吸了几口空气。
对猎手来讲,域内这么大规模的死人,既不可思议,也不可想象。
麦冬双膝跪在地上,直起身子,皱着眉头,“为什么?”
泽兰累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她哼了会小曲,“我说吧,哪天我一定要查清楚,这奇怪的事情太多了。”
江蓠一声不响,继续给尸体洁身。
“头儿,你说,咱们做了这些事,他们会不会让咱待在这里面?”泽兰问。
“你想待在一个冻死人的地方?”
“我明白你的意思。”泽兰突然露出笑脸,“我就是觉得很古怪,我们在这样的雪地不分日夜的干了这么多天,也没冻死。”
“你知道太多,可能会死。”重明抱着胳膊,望向远方。此刻,执事领着祭司和长老往这边走。
棺椁抬起来,放上河边停靠的木舟,载着棺椁的木舟顺流而下,渐行渐远,远处的河中小岛在细雪中若影若现,河面升起点点火光,人们知道,随火光的升起,死者的魂灵将和他们的先祖相会,死者得以安息。
仪式结束之后,白鸽咀的那位老人走过来,对重明她们四人说,“结束了,你们可以回去了。”
“可怜的人,他们为什么会被冻死呢?”麦冬问道。
“听起来太荒唐了,外面的人要是知道了,还会进来吗?”江蓠咕哝着。
“没事。”老人说,“你地位太低了,没人会相信你的。”
泽兰笑着说,“我们为这事费了不少劲,如果像他们那样死透了,倒没什么麻烦。”
老人笑着露出他满嘴的大门牙,“全是因为希望,它比不幸沉得更快。”
“那是怎么回事?”泽兰满腹狐疑地望着老人。
“我不知道。”老人说,“我就是活得够老,类似的话总能糊弄人。”
突然有只乌鸦在叫,几只鸟掠过河面,老人转身钻进那栋方形房子。麦冬站在那一脸茫然,江蓠仔细听着祂们的谈话,泽兰眉头轻皱,眼里有一股探寻的光。
泽兰转过身,对着重明,说道,“头儿,你知道吗?我一直在想,都说千百年来,世界就是这样,我们是孤魂野鬼的后代,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孤魂野鬼,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多余的人?世界一开始是什么样子的?它发生了什么?真是这样吗?”
“我想你还是不要想太多,”重明定睛地看着泽兰,“我们看见的时候,就这样了。”
“我只是说说,说出来感觉轻松了。”
“做点能干的事。”
“头儿,你觉得那些人的长衫有用?”
重明摇摇头,“我琢磨,这块地盘,那些人拼死都要挣一件长衫,咱们拿两件屯着,没坏处。”
“但,那是死人的?”
“也许死人的才有用。”重明说,“走,回去了。”
四人走上临河大道,重明瞥了眼大道上那昏暗的暖光,人们都去真理院了,此刻难得的安静。
今夜还会有人冻死吗?全看住在什么位置,通行证里的域值如何。
重明走着走着,停下来,风从河面吹来,泽兰喊了她一声,她小跑跟上她们。
对于这事,含糊不清的谣言传遍了整个域,当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时,他们把声音压得低低的。稀奇古怪的传闻到处飞。急需执事的官方声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死了那么多人。
在未得到官方正式确认之前,有一种说法流传最广,也最受人们相信。
一个女人到了星象师身边,磨钝了他的才能,松懈了他的意志,导致他什么都干不了,最后,星象师对天气做了错误的预测,最终,造成域内大批大批的人员死亡。
这女人是谁,从哪里来的,众说纷纭。
据说,对于此事,执事勃然大怒,长老忧心忡忡,有人希望祭司想想办法,然而祭司早已授权星象师总管气象事宜,如今,非必要场合,祭司不管事。
冻死的人越来越多。他们披头散发,绝望地缩成一团,他们对此无能为力。苦寒难忍。有人受伤了,脑袋挨了一拳,耳朵掉下来了。
大雪中夹杂着爆裂声,房子的玻璃裂开了,玻璃哗啦啦地往下掉,房子好像要塌了,人们惊恐万分。
据星象师讲,那名女子像幽灵一样出现在龙血树林,像蛇一样缠住他,他不知道她是谁,不知道她从哪里来,她像从地底下钻出来的,专门出来破坏人世间美好又牢不可破的关系。
星象师说他目睹过很多事,观察、预测天气变化是他的责任,但是那个女人一进入龙血树林,一挨近他的身旁,他就喘不过气,他赶她走,但是她挨得更近,他不能动弹也说不出话,那个女人像幽灵一样在龙血树林走来走去,像蛇一样爬到他身上,压得他透不过气,因此,星象师失控了。
经过这样令人难以忍耐的折磨后,星象师把自己从恐怖死亡的森林里救出来,回到公众中。人们听到这个故事,觉得星象师那毫无畏惧、不屈不挠的决心让人感动,执事应授予星象师最高荣誉,人们都这么说。
当前的首要任务是找到那名女子,举行血祭,向先贤先祖祈祷,清除这个天降的祸水,保佑后世子民平安幸福。
从河面吹来一股冷风。重明独自一人。泽兰、麦冬和江蓠在处理完这批死尸之后,已经回稻花谷了。
重明在白鸽咀前慢慢地来回踱步,她眼睛望着远处的河中小岛,小岛泛起点点绿光,她耳边不断响起那两个字,“血祭,血祭。”
她从未想过什么错综复杂的事情能产生这样的结果,即便在梦中,她也想不到会出现这样的事。
星象师的口迅,星象师对闯入龙血树林女人的态度,这件事,既让她震惊,又让她一时无法释怀。
然而不可回避的是,她成了其中的一部分。她想起被剥皮的熊,被连根斩掉的树。重明感到惶恐不安。
她头晕目眩,两手紧抱自己的头。她必须集中思想,回顾、理清这些事件。她不能任人宰割,她必须找到一条出路。
执刑者最近很忙。先是一名执事被杀,然后是星象师的空间被神秘女子占领,导致域内死人不计其数。
两件事情不能说全无头绪,但尚未有任何实质性进展。执事全程监督、管理这两件事。
身背长剑,腰身挺直,全身上下只露两只眼睛的执刑者,时时刻刻穿梭在域内的街头巷里。他们嗅着风声,逮住一个人就盘查、审问。鉴于全程由执事督办,执刑者的任何细微行为都必须做到有据可查,公平正义。
重明感觉寒风从上游的那个山谷刮进来,在域内的上空旋转,发出咻咻的声音。
她跟几个执刑者迎面相遇,她不动声色地让到路檐上,等执刑者通过之后,再穿过□□林。
稻花谷紧罩着一层浓浓的雪雾,重明沿山路往灯塔走。到达灯塔的时候,重明接受了这个事实。她告诉自己,有时候,人会忘记自己的承诺,危险时刻,人的那层伪装就会被撕破,她早就应该知道,没有一个人必须承担道义的责任,没有人能说到做到,在有限的时间范围内,如何让自己活得更好,如何活着,才是人的本质。
重明没有马上推门走进去。她脚下是白雪覆盖的山路,面前是黑夜、冷风、避寒的灯塔,她停下,一动不动地站了片刻,她不忙着往前走,她专心地感受这股会死人的寒气。
据说,自从域建成以来,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天寒地冻,房屋被冻脆了,身体像透风的墙,寒气穿过墙洞,在胸腔、腹腔,身体的每一个内部空间肆意横袭。
域内,一个人如果知道自己即将冻死,最好的方式是保持体面的姿态和仪容,静静地躺着,仔细地聆听,等牛头马面来收尸。这样,至少保持了生的尊严,博得一个死后的好名声,不至于被人嘲笑死的丑态:瞧那人,少只耳朵哎,卷成一团,跟只缩头乌龟一样,太好笑了。
不过这种情况,对关宏而言,就不大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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