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明醒来的时候,母亲正往炉火中添柴火。火焰扑腾扑腾地往上蹿。她好像做了一个梦,半睁半闭的眼睛闭上又睁开,她喊了一声,“母亲。”
炉火映着母亲的脸。重明从未仔细瞧过母亲的脸。母亲一直在这儿。在这间铺满鹅卵石的小房子里,在这片湿地中央的小岛上。
母亲在房子后面圈了一个棚子,养了鸡,鸡生了蛋,每年孵一窝小鸡。还有很多的小岛。母亲圈了猪,种了菜。每次重明回来,母亲都在这儿。母亲不阻止重明外出,只有一种情况例外。
便是每年修葺小房子的时候。
重明潜浮到湿地下面,掏一筐又一筐的淤泥和水草,拖回小岛。母亲撑着木筏子,穿梭在各个小岛之间,带回一捆一捆的原木,原木又直又硬。
被雨打过、被风吹过的小房子,到处坑坑洼洼。漏风的墙,透水的顶,重新打上木桩、铺上横梁,敷上混合水草的淤泥,最后,往墙上嵌上白的、黑的、黄的、红的鹅卵石。
阳光刚好。站在修葺好的房子旁边,黑乌鸦绕着房顶盘旋,呱呱乱叫。母亲带着某种满足的意味说,“好了,现在你想去哪就去哪,带上那个篓子。”
每次离开,母亲都编一个背篓,背篓里堆满晾干的肉,有鸡鸭鱼猪各类肉食。还有替换的衣物、鞋子。重明的物资,总是让猎手们既羡慕又嫉妒。
重明还没有关注其他人艳羡背后隐藏的恶意。对她来讲,她得到的是纯粹、温柔、信任的感情。
母亲有一张坚硬的脸。像断臂崖的石头。脸上的脉络像黄了的树叶一样清晰。重明发现,母亲的额头多了一绺白发。母亲总是散发坚如磐石的气息。
她给重明讲这个事,那个事。重明回想起来,母亲是在告诫她呢。湿地浮岛是一个封闭的空间,有自己独特的气候和生态,外面的人被严格禁止进入,祂们从来不知道穿过那片吃人的沼泽之后有这样一个地方,但外面的消息总是及时的传送进来。
这次,母亲没有给重明准备装满肉干的背篓。重明好吃好喝好睡了两天。第三天,她有点坐立不安。
她看着散落湿地的浮岛,眼神涣散,她问母亲,人死了会怎样呢。
母亲一言不发地看着重明,重明的眼神遥远,“我最近想了很多死后的事,死后有什么等着我们?那时我还和飞鹤在山里掏鸟窝,现在他在哪里?”重明泪眼模糊,声音逐渐颤抖。
“你刚走路那会,发现一只小鸡仔躺在那。”母亲伸手指了指鸡棚旁边的一棵树,“你跟它说话,它没理你,你跑来告诉我,后来,你每天去树下看一趟,和它说话,你捡了根棍子戳了戳小鸡,问我,小鸡怎么了?”
“我不记得了。”
“你和我,挖了一个坑,把小鸡埋在了那棵树底下。”
“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人和那棵树有什么区别。人有灵魂。死人只要得到安葬,祂的灵魂也许会回到一朵花、一棵树、一只鸟的身上。我们每个人都会死,大脑坏了,四肢不灵活了,像我们的房子一样,但是我们不能用新的木头去替换旧的。”
沉默许久,重明问,“怎么打听这些灵魂的消息呢?”
母亲说,孤独的灵魂到处周游,心中有爱的灵魂不用去找,祂们会出现,祂们是这个世界的守护神。
重明想起来,祂们在暗处,不会出来伤害我们吗,不会出来杀人吗?
母亲说,很多人没有自己的灵魂,只是整体的一部分,只是一个大灵魂的边角,他们死了就死了,灵魂不会回来。这个世界,死人比活人多。母亲说。
重明想找到自己的灵魂。母亲问她是不是想回稻花谷。
重明低垂着眼睛,“我出来就进不去了。”
母亲和颜悦色,微笑着,“有一条路,你可以进去。”
“啊?”重明头歪到一边,发出疑问,“但是……”她话没讲完,她已经逐渐意识到母亲的不同寻常。
母亲回到房子里,捡了一块黑炭,在地上画了一张地图,母亲说,沿着她画的这张路线,登上小岛,找到每座小岛上的香梨树,连根挖掉那棵香梨树,最后就可以进入稻花谷。
从壁橱取下一把锄头,母亲给重明披上一件透明的风衣,袖子里藏一个锦袋。壁橱放满了食物,烧鸡、烤土豆、西红柿……,重明嘴里塞得鼓鼓的,跳进雪天冰冷的水里。
按地图的指示,重明越过几座被雪覆盖的岛屿,来到母亲指点的香梨岛上。
香梨树很好找。湿地浮岛都很小,一眼望到头,左右不过上百步,平常满眼绿色,铺满灌木和野草,现在岛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白雪,像一个个白色蘑菇漂浮在水面上。
在这白色中,孤零零的香梨树屹立在岛中央,枝头垂着几个干瘪的香梨。
天色暗下来,白雪和天上的星光互相映衬,犹如白昼。重明挥动锄头,沿香梨树四周拼命刨土。她忘记了疲劳,脸上毫无表情,像机器一样的干活。
哗啦一声响动,香梨树倒下来,重明不由自主地抹了抹额头的汗,她想蹲下歇一歇,没想到两条腿太乏了,跪在了地上。
重明登上最后一座浮岛,香梨树连根带茎倒下,浮岛一阵晃动,浮岛被一圈一圈的小漩涡包围,无数的小漩涡汇聚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浮岛像卷进漩涡的大船,以惊人的速度环绕漩涡飞驰,重明感觉自己从山顶垂直坠落,掉在浮岛上,被浮岛托起的瞬间,重明朝四周扫了一眼,水壁耸立在她的头顶,下面是看不尽的无底深渊,浮岛随漩涡摆荡、下坠,重明头昏目眩,她调整了自己的位置,紧紧抓住浮岛上的草木树根,一时的慌乱被眼前的事实惊呆,漩涡像一个硕大无比的漏斗,斗底涌起一层又一层的水沫,水的呼啸从斗底向上放大,重明四肢发抖,心砰砰乱跳,这条连接域内域外的通道,重明不担心自己的去向,母亲一向都是对的。
一切都飞逝而过。到达涡底,像有块巨石压着她。重明憋足气,随浮岛坠入深水漩涡。她撑起身子,水淋淋地坐在光滑的地板上。她环顾四周,顶上垂下五彩的水晶,地上生出透明的水晶,她仿佛置身于冰凌的世界。
她要穿过这个水晶洞。剧烈的疼痛穿透她的胸腔,她抬起手,掌心鲜血淋漓,指甲缝塞满了血泥。
重明站起来,绕过地面的那些水晶突起,前面是另一个岩洞,洞顶挂着像虫子一样的黄色粘稠物,虫子时不时跟水滴一样,掉在地上,舒展、扩散,地上盖了一层黄色的黏液,重明踩着黄色的黏液,穿过虫洞,突然,闻到一股刺鼻的味道,地上铺陈着枯木,枯木上面长满了颜色各异的菌菇,重明越过一棵又一棵横七竖八的枯木,四处张望,到处是五颜六色的菌菇,像是空荡荡的天空顶着菌菇海,想要突围而出,找不到方向。
入口肯定在这里。重明她停在那里,仔细观察、打量周围的一切,眺望四周,这会,她看到周围是布满蘑菇的平地,她回忆起母亲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词,母亲没有提过漩涡,以及漩涡之后的事。
重明继续走,走累了,双腿抽筋,她被一根枯木绊倒,摔在地上。
重明跟投入大海的石子一样,她坠入了海底,她醒来的时候,漂浮在灯塔的蓝色水面上。
她感到波浪的起伏,转身游向水池边。她听到几个猎手在走廊交谈。
“去哪里?”
“白鸽咀。”
“那是什么地方。”
“据说是临河大道的一个码头。”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
“谁说的?”
“到处都在传。”
“随便吧。没域值的事我不做。”
“当然。”
等声音走远了,重明绕过环形楼梯,快速地走出这座灯塔,外面更冷了,雪更大了。
重明没预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猎手们正在讨论是否该去白鸽咀,祂们还没拿定主意,这件事不同寻常。
就在这一天,天亮以前,发生了这样一件事。幽暗中,猎手们醒来,有个声音对祂们说,去白鸽咀,去白鸽咀。
猎手们很清楚,祂们在域内的容身之所限制在稻花谷内,临河大道的白鸽咀并不接纳祂们,虽然祂们相信,哪怕去临河大道走一趟,也必定是一种很特别的经历,不过那个世界并不向祂们敞开。
“这事确实?”
“那当然。我们都听到了。”泽兰、江蓠、麦冬和苍耳异口同声地表示,祂们都听到了那个声音。
猎手们很乐意去,但祂们惧怕未经许可去临河大道,被牛头马面抓住,扔进焚化炉。
“如果真是这样。”泽兰突然站起来,“我们这样可不行。”
苍耳怀疑其他猎手捣鬼,“那你觉得我们该怎么办?”苍耳问。
“我要剥了他们的皮。”泽兰说,“如果真是他们在戏弄我们。”
“眼下我们什么也不知道。怪事。”苍耳说。
泽兰咬着嘴唇,“见鬼,我真是受够了。有些事我想要知道,这些事一定有蹊跷,我一定要查出来。”
苍耳好奇地看着她,静静地问道,“你怎么查?”
泽兰重新坐下来,瞟了他一眼,“别太信任我。”
“我正是这个意思。”苍耳斜睨着泽兰,“那些事,就是浪费时间。”
“你怎么知道?”泽兰没理苍耳,“我决定去一趟。”
“有趣极了。有件事我想问问你。”苍耳看了泽兰一会。
“说吧。”
“你还记得在池杉林,那些绳索像蛇一样勒住我们的脚脖子?”
“记得。”
“那么,怪事就从那里开始,你不觉得吗?”
“不完全是。”
苍耳疑惑地看了泽兰一眼,“我想起一件事。飞鹤跟一个家伙打架,把那人打死了。那人捅了他一刀,他顺手拿起长矛,戳进那人的脖子。”
“就这事?”泽兰眼睛向上直视天花板,慢慢地说,“真可惜。他这人以前还不错。”
“那人是鸣鸟队里的,鸣鸟,你知道的,他们都有刀。你没看出什么?”苍耳问。
泽兰轻轻摇头说,“我看不出什么。”
“我不相信。”
泽兰不以为然,“你信什么?”
“相信我的直觉。”
“好吧。那咱们走着。”泽兰站起来,她准备去白鸽咀,重明推门进来,“原来是头儿,头儿你怎么回来了?”
“才三天。”苍耳接话,“听说真理院能待到天放晴。”
“我打算去一趟白鸽咀,不过,愿不愿意去,随自己,不勉强。”重明这几天已经多次注意和思考头领与猎手的关系,按域内的秩序,头领完全可以支配猎手,经历了一连串危险的事件之后,重明大大地松了口气,她以为自己会得以解脱,然而那些记忆总是随心所欲地涌出来,不顾她的反抗折磨着她,她很疑惑,为什么要承担这一切,太累人了。
这一切跟她无关,她也不需要这一切。她握紧拳头,本来打算独自行动,最后,她下坡,又上坡,回到灯塔,对其祂猎手说,她要去白鸽咀,她还记得这里的同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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