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宏没收到邀请,严尚立也没收到邀请,系统把祂俩排除在外。祂俩对此既不感到意外,也不觉得惭愧,祂俩只是非常气愤展介会的取消。严尚立义愤填庸,他信誓旦旦,他要上法院起诉组委会,说取消就取消,太不把这些拥趸放眼里了。不管参与者,还是围观群众,对此都该有详细的知情权,他要上诉法院。
关宏对严尚立的这种表演一笑了之,她只担心怎么填补由展介会取消而带来的漏洞。关宏和严尚立都是“九十九种胡说八道”杂志社的执行顾问,展介会取消,关系杂志社的财政问题。
这个消息引起熟悉情况的成员的深切关注。每年展介会,杂志社推出“猜猜谁是大赢家!”的活动,对阵、胜负、比分、趋势,每一项都能成为一个话题,每一组都是一对筹码,赔率从一点零开始,上不封顶,下注金额也从每人都能支付的小金额起步,上不设限。
一开始,大赢家只是袋鼠能源咨询小范围的办公室活动,后来扩展到整个九十九区,最后变成一个不分南北、全民参与的活动。这个活动曾引起南方诸国和北方联盟的共同关注,他们的财长对于此事的看法出奇的一致,活动期间巨额的现金流动,扰乱了世界经济的进程。当时,“九十九种胡说八道”杂志社社长说,“我们上税,不就可以了吗?”
这话简单明了,对各方公平公正,事情得以圆满解决。时至今日,往日的盛况不复,但是这笔钱对“胡说八道”杂志社来讲,依然是全年最大的收入。
严尚立不关心钱、收入,他有自己的目标,他要重塑“九十九种胡说八道”杂志社,展介会取消,使他的计划落空了。
他一向觉得,人来到现世,要完成某个光荣而令人向往的使命,他在胡说八道中瞥见未来,激动地觉得自己无限接近那个伟大的理想,他全心投入大赢家的活动,他幻想随时间的流逝,他所做的一切会变得丰富而有意义,事实并非如此,展介会取消,承载他那个伟大理想的载体消失了,他现在又重新陷入朦胧而疑惑的状态。
关宏对这种事的态度是,既然结果怎样都不会变,就不要做无谓的徒劳,不如早点屈服,认清现实,在这件事上,连叹息一声都显得多余,她要把时间用在有益的事上,比如说,怎样增加胡说八道的收入。
幸运的是,展介会不仅没取消,而且升级了。不幸的是,展介会从此不对外公开,它局限在一个小范围内,因此,“九十九种胡说八道”杂志社还是得另谋出路。
听到这个消息,吴星汉的精神又振奋起来,他想着,尽管可能还要忍受很长一段艰辛路程,不知要经历多少年月,不过按日程计划,只要活着,一切都还有可能。
吴星汉调整到一个舒适的坐姿,闭目眼神。飞行器突然一阵倾斜,关宏睁开眼睛,站起来,飞行器本应按预定路线航行,而此刻,白鸽正极速下坠,关宏叫醒正躺着打瞌睡的严尚立:
“看那边!”
以这个速度,白鸽很快会撞上那边起伏的山脉,山峰一座连一座,从地上隆起,那些山脉环绕的,很可能就是谷水村。
白鸽坠落的速度十分骇人,吴星汉切换飞行模式,手动和自动模式似乎都已失去控制,三人紧紧抓住座椅。
“白鸽,高度,白鸽,高度。”严尚立扯着嗓子喊。
白鸽垂直冲向地面,“要坠机了,弹射,弹射。”
弹射架没有任何反应,三人被绑在座椅上,动弹不得,“我们要和白鸽一起着陆了。”关宏尽量平心静气,用颤抖的声音说道。
三人闭上眼睛,迎接即将到来的时刻。白鸽没有马上着陆,它俯头冲向地面的时候,它似乎竭尽全力,摇摇晃晃地拉升,掠过山峰,上下颠簸,向前面的空旷地带爬行。此时,祂们像坐在一条小船里,小船贴着此起彼伏的海浪航行,祂们眼睛直视前方,手牵着手,这时,奇怪的事发生了,弹射架突然启动,三人被弹出去,接着,一声巨响,连着几声爆炸,白鸽撞上对面的山峰,火星四窜,火星汇成一股股激流,激流缓缓地穿过山林,蹿向天空。
祂们三人几乎晕倒过去,幸运免除祂们一死。真是一件非比寻常、令人迷惑的事情。九十九区的航线以绝对安全著称,据说,有史以来最严重的事故当属有次,一架飞行器,当上面的三个人睁开睡眼朦胧的眼睛,祂们发现,祂们从出发点回到了出发点,那次飞行,飞行器如何规避各种航空管制,神不知鬼不觉地绕地球一圈,一时成为圈内津津乐道的话题。
白鸽这样差点死人的严重事故,没有先例,对于没有先例的事,尤其是长久以来没有先例的事,很少有人会提前预料,短时间内也让人难以置信。
烟火味越来越浓,炽热的风卷着灰烬,犹如蜉蝣从天空飘落,火焰这一团,那一团,突地从山地猛然腾起,跃向天空。
祂们三人解下降落伞。关宏伸手,上下左右乱摸一通,手在,脚在,蓝色手环也在,四肢健在,兜里有把军刀,一叠速记纸。
她凝视那边连绵起伏的山峰,黄昏的暮光降临,那边的山脉渐渐淡入暗沉的辉光之中,这边呼啸的山火把天空掩映成一片红光。她打了个喷嚏,开始咳嗽,她想,这样一个美丽的地方,也许明天就要被火烧成灰烬。
严尚立翻身站起来,笑着说,“你们都还活着吗?”突然,他神色严肃,转身问道,“关宏,这怎么回事?”
白鸽像得了癫症的病人一样,突然失控,在它最后清醒的间隙,把祂们三人从地狱的裂口扔回人间。
关宏站起身,某种意义上,这件事令她沮丧悲伤。她在白鸽身上花了大量时间,用来开发、探究某种智能技术,她闭着眼睛,仿佛已经看见即将到来的麻烦,和工业安全委员会这样的单位进行合作,发生这样的事情,不单是一起事故,还是一种失控、羞辱。
白鸽让祂们三人处于一种糟糕透顶的状态,她需要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事实在眼前,怎么解释?。
“不知道。”关宏脑子里忽然闪现一些奇怪的想法,她望了眼严尚立,停顿了一会,最终只说了句,“它留了我们一条命。”
祂们掉落在一片水田,田已经荒废,长满野花野草,水田在高地,山火推着热浪呼啸而来,漫天的灰烬从上空筛落,沿水田有一个小坡,坡度不大,再往下是一条蜿蜒的小路,沿路有一条干涸的小河,远处有一片亮灯的房子。
“那是工业安全委员会的驻地?”吴星汉问。
“可能。”
“那走吧。”
谷水村所有人都被一声巨响吸引,接着,对面山间起了火,火势蔓延了半个山头,半边天是红的。工业安全委员会的沈东鹏从山那边接到一个信息,按约定的时间,袋鼠能源咨询的人应该到了,沈东鹏指派几个人,沿着小路往山火方向走。
接着,他就看见这样的三个人。
打头的那个人五官端正,眉宇间有种一板一眼的严肃,那显然是一张表情没那么丰富的脸,那张脸似乎表明他的人生不是一帆风顺的。他穿着一身干净得体的深色西服,露出硬挺的白色衬领,显得典雅大方,脚上套着一双黑色的单皮鞋。
跟在他后面的那个人跟他形成鲜明的对比,这个人容貌俊俏,神态开朗,眼睛充满生气,流露出一种称心如意、无忧无虑的气质。他穿一件卫衣,卫衣上印着一个大大的骷髅头,纯白的运动鞋面沾了些黑色的灰点。
他俩的同伴跟他们完全不同类型,一个年轻的女子,这是沈东鹏没想到的。这人虽然也会激起人强烈的好奇心,但与其他两个完全不一样。她的脸清新秀丽,看起来很聪明,这带来了一股很奇怪的魅力,她墨绿色的衬衣外面套了一件上下左右全是口袋的马甲,手一直插在裤袋里,似乎是她根深蒂固的习惯。
沈东鹏从上到下打量着路上碰到的这三个人,朝祂们每人点点头,微笑。
“你们是袋鼠能源咨询的?”他问。
“是的。”吴星汉回答。
“久仰大名,终于有合作的机会了,一来就搞个大动作。”沈东鹏哈哈大笑,好像有意缓解这种尴尬的境况。
“给您添麻烦了,进入这个区域信号混乱,飞行器失控,我们没来得及思考,事情就发生了。”吴星汉微笑着说。
沈东鹏伸手握住吴星汉的手,“人没事就好。都是自己人,哪来的麻烦!”
他俩并排走在前头,严尚立跟上,接着是关宏,与沈东鹏同行的那些人,默不作声,像影子一样隐匿在暮色苍茫的热风中。
“我们这里啊,一切从简,每人都根据实际情况,干他们力所能及的事。这里所有人,就一条心,把事情干好了。”
“是呀,让您见笑了,我们的工具丢在飞行器上了。”
“什么您啊你啊,在这里都是同志、伙伴,工具的事不用担心,你们要什么,我安排人给你们备着。”
“劳烦沈总费心了。”
“我对你们,可是寄予厚望。这里的人,忙的连吃饭睡觉的时间都没有,到现在还没发现什么,我就等着你们来了。”
“沈总笑话了,这里全是专家学者,我们哪敢班门弄斧,主要看我们能提供什么帮助。”
“这里需要点新鲜空气,你们一来,就点燃了一场火。”
吴星汉感到热浪从后面袭来,雾一般的灰没从天空筛下来。人类直面山火,无异于以石击卵,目前来讲,全然无力对抗,最幸运的是来一场七月的暴雨。
他满脸通红,故作平静,一种维护尊严与名誉的情绪涌上心头,“沈总,到了办公点,我们回个电话,也好汇报一下这里的情况,顺便让路过月城的小组捎三套工具过来。”
沈东鹏转身,抬手指了指山火那边,说这里面没有任何信号,来往交流要翻过那条山中小径,到山外面的驻扎点,山里特别设置了人力脚夫,专门负责翻山越岭,两边传信,看山火的趋势,两边的通讯要停一段时间了。
沈东鹏歇了歇,露出一丝笑意,“你们初来乍到,不急,先了解了解情况,修整两天。”
吴星汉厌恶这种感觉。他顿了顿,脸上迷惘的神情不见了,变得倔强和不服气,“沈总,我们习惯到一个地方就马上投入工作,工具倒是其次,工具大部分时候对人有帮助,可是有些时候,反而扰乱人的思维。听常总说,这事蹊跷得很,让人一头雾水,最好是不带任何预设、偏见,以空白的态度查证这事。刚好,可能是天意吧,让我们用一双纯粹的眼睛开始实地勘察。”
“早就听说,你们袋鼠咨询的人个个都不简单,名不虚传呐。”沈东鹏话锋一转,笑容满面。严尚立跟在后面,边摇头边想,吴星汉固然理性,遵守道德规范,奉行一套固有的行为准则,没想到他也有凭本能和感情冲动行事的时候,假如吴星汉有一个机会,他的聪明和努力早使他的理想变成现实了。
严尚立转身朝关宏打手势,见关宏一脸严肃悲凄,双目空洞,在那刹那,有点像从火中走出来的活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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