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宏走在他们后面,边听他们谈话,边侧耳倾听山草树木在火中裂开的声音。闷热的空气好像浓缩了,那些蜉蝣般的灰烬在透明的空气中飘荡,关宏的脑袋像被闪电劈过一样,引爆了一些埋葬的记忆。
那些画面在隐隐绰绰的火影中冲击她的双眼,折磨她的心智,埋藏于意识深处的记忆,就像山火,山火是吞噬一切生命的人间炼狱。
这里的重见天日,得益于一群徒步四方的驴友。
最先闯入这个地方的人,当时他家财散尽、万念俱灰、虽生犹死,像只失去地平线指引方向的飞蛾,在城市的霓虹灯下到处乱窜,他到处走,从城市到乡村,从乡村到山林,他漫无目的地走,他摔倒了,从山坡上滚下来,他站起身,看见了谷水村这个与世隔绝的人间仙境。
谷水村慰藉了他几近干涸的灵魂,他灵机一动,摇身一变,从一个贩卖小商品的小商贩变成一个贩卖自然风光的小领队,他创立了一个户外俱乐部,谷水村成为最受欢迎的徒步路线之一,谷水村这个被人遗忘的人间明珠,逐渐变成许多驴友心中的一方圣地。
进山的人越来越多,山外的人沿着驴友踩出来的林中小径,通过一座石拱桥,走到那条上下错落的石板路上,顺着那条主路,路过一排旧窗户吱呀吱呀响、墙壁开裂、外墙爬满绿色藤蔓的旧房子之后,就能看见一片木质结构、点灯亮旗的客栈。
客栈的伙食不错,也有让人睡觉的床铺,喝酒、打牌、唱歌、桌游,这些基本的游乐一应俱全。
基本情况就是这样。山外的人进来之后,一些人嗅到生财之道。他们遵纪守法,熟读法律条文,他们发现这块地没有主人,他们规规矩矩,他们去国土资源管理所和城市公共事务办公室领了土地租赁许可证,他们老老实实,严格遵守各项规章制度,也申请了其它必须的证件,然后安营扎寨,在这里做起了生意。
天就着公鸡的叫声亮了。从客栈的床铺起来,伸个懒腰,走到外面,吸一口新鲜空气,呼吸之间,云雾缭绕,到这里的人都说,这就是人间仙境。
也有人例外。祂们声称不打地铺不是真正的驴友。驴友不背点东西,总觉得违背了传统,走路太轻,脚下打漂。
祂们秉持一贯的传统,背着帐篷、睡袋、锅铲、氧气罐,到山里,找一块平地,打地钉,铺地垫,扎帐篷,架炉子,烧火,煮饭。山里的雨说来就来,有人淋雨,有人躲进帐篷。祂们互相调侃,笑着说道,出来,娇气,滴几滴雨,躲什么躲。以为躲雨呢,躲脏东西。山里的土都是香的,哪来的脏东西。你张嘴试试,你知道那云从哪里来的。
这时,天边又飘来一朵云。驴友刚牵着拉绳下钉,地钉打下去,听到一个清脆的响声,接着跟上了弦一样,好像金石敲玉器,这种脆响连成一片,刹那间,悦耳的节奏又变成频率极高、尖锐刺耳的声音,有驴友扔掉手中的锤子,有人找出铲子,挥动胳膊,刨开一层褐色的泥土,地上露出一面光滑洁白透亮的平板。
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
有人在“之乎者也”上提问:谁能告诉我,这是什么?有人在“乌七八糟”社区直播,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引来一群人,哇,好帅!好帅!这人谁啊?我老公。哇,下雨了,瞧那肌肉。男神!迷死我了,送花,送花。姐妹们,谁能告诉我,我男神铲的什么?褐色的那个?不知道,太性感了。送车,送车。
直播很短暂,一些人意犹未尽。他们从中认识到一个新鲜事物,褐色的泥土。褐色的泥土带动一门生意。腥味中带着咸湿、咸湿中混杂芳香的褐色泥土,真是人间奇物。一筐一筐的泥土送入撸猪社,撸猪社之前冷冷清清、门可罗雀,现在一票难求,在精品荟萃的商场焕发生机。
不知情的人会以为商场的哪个店面又开了一家新店,黄牛党、凑热闹的、尝鲜的,排着长队,等着进入撸猪社,和里面的花猪一起跳泥坑,打泥仗。他们从未闻到过这么复杂的味道。米饭是香的,蛋糕是甜的,咖啡是苦的,香就是香,甜就是甜,苦就是苦,这么难以形容的味道,哪来的?。多样的味道刺激了人行动的**,被溅得一身泥的人变成猪圈里的大花猪。
这事发生的时候,严尚立问关宏,要不要去撸猪社围观围观,关宏说,不必了。常珊珊托她跑一趟小岛的实验室。九十九区靠海,袋鼠能源咨询在附近的小岛有个实验室。
严尚立感叹现在的人只注重表层的视觉感受,隔空望月,害怕近距离接触,避免一切丑陋的发生,他合理推测,现在的人没有灵魂。关宏说严尚立有颗老灵魂,注重视觉感受没什么不好,眼睛这种精密的仪器,就得合理利用,一眼看见美,美震动心灵,催生甜蜜激素,让人心情愉悦,没什么不好。
严尚立说关宏瞎扯,长此以往,人将变成一具徒有其表、被任意操控的躯壳,没有灵魂,没有意识。关宏说,你才瞎掰呢,人怎么没有意识?南方意识,北方意识,左边,右边,极左中的极右,极右中的极左,人类的意识分门别类,纠缠不清,复杂着。
严尚立打了个嗝,把话给憋回去了。祂们停止讨论。这嗝打得他难受,这嗝让他忍不住想往外倒点什么东西,他瞧了眼前面的沈东鹏。
沈东鹏一身得体的丝质西服,风度翩翩、彬彬有礼,声音柔和又沉稳。他说工业安全委员会新建的那栋大楼,当初打地基落桩,柱基一而再,再而三的塌方、不成型,严重影响施工进度,后来北上找了个老师傅做法,杀了一头猪、一头羊祭血供奉,之后,施工进程奇迹般的顺利,由沈东鹏一手操持的这个项目受到大领导的表彰。吴星汉记得当时的报刊杂志、电视电台、网络影像铺天盖地,全是这个项目的消息。
沈东鹏问吴星汉,“听说九十九区最讲究科学,最不信这些歪门邪道,小吴,你说说,对于这种现象,怎么解释?”
吴星汉边走,边侧过头,那双棕色的眼睛注视着沈东鹏,专心致志地洗耳恭听。他回答道,“我们南方的道教,主张道亦有道,不能否认,科学是真实世界的一种存在,但我们并不排除其它可能性的存在。我们试图用科学这个工具创造一个便捷人类的社会,为人类建造一座以科技为基石的福祉。道家讲究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即使现在,我们的足迹到了天鹅座,宇宙的边界在哪里,依旧不清楚,不说宇宙的边界,就我们自己造出来的那些智能体,也不敢说摸透了,很难想象,它们具备自主灵魂、思维、意识的形态。”
吴星汉停了停,见沈东鹏没接话,又继续说道,“沈总,说我们不信邪,其实没那么准确,确切而言,我们只是在有限的生命长度,穷尽全力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说得好。”沈东鹏赞叹道,“青年才俊,今天见识了。”
严尚立又一次转身,见关宏脸色舒展开来,朝她打了个手势,关宏立马明白严尚立的意思,沈东鹏这人信口开河、张嘴就来,这些话头一钱不值。
好在有吴星汉,替祂俩应酬这样的情况。沈东鹏接着说,“只要提到九十九区,外面的人都要敬仰三分,既然说到这里,我下面要说的倒和这个很有关系,虽然表面上看并不相干,但从某些方面看,其实并无本质的区别。是这样的,今天上午,我和俞百成讨论了这个事,他们到这里也近小半年了,事情毫无眉目,没有一点进展,以至于到现在,当初的那些探测好像全是假的。道亦有道,小吴啊,你看该不该试试那个道?”
“我们是什么都愿意尝试,不过我们来这的目的,主要是看能提供什么帮助,听沈总的意思,这事神秘得很,一时半会可能难以见到它的真身。”
“和聪明人对话就是开心。”沈东鹏说道,“我担心那些从书里出来的人,无法理解。想必你也知道,一群地质、水文、地理、考古、历史、社会、环境、能源、通信、电子、计算机、人工智能专家学者组成的团队,对着一个猪头羊头烧香拜佛,祈求神明显灵,如果传出去,不仅滑稽可笑,而且那些新闻媒体不会放过这样的笑话,他们一定会把这事炒得沸沸扬扬,到那时候,专家学者成为嘲弄的对象,学术标杆权威倒塌,我们做一个决策,要考虑到方方面面,难。”
沈东鹏叹口气,他面带笑容,看着吴星汉。
吴星汉眨了眨眼睛,经过一番快速紧张地思索,说道,“沈总说得是,做学术最讲究严明,对于没有论证的事,保持合理的怀疑才是。目前的理性领域,没有任何证据表明神明存在,也没有任何推理论证神明存在,我们哪能让不存在的事物来支配我们。沈总站得高,望得远,能看到我们一般人看不到的东西,想到我们一般人想不到的东西,某种意义上,我们一般人要长得够高,才可能看见神的存在。”
吴星汉说完以后,严尚立面向关宏,打了一个激烈的手势,“马屁精,拍马溜须、阿谀奉承、见风使舵。”
关宏也用手势回答他,“入乡随俗、如鱼得水、随机应变、浑然天成。”
“你,庸俗不堪。”
“你,天真可笑。”
两人踏着高高低低的石板路,用手势交流,突然,一个声音从后面的影子中传来:
“小心,要掉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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