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迫在眉睫。很多人没有吃的,很多人在街头游荡,刀坊的机器停了,十八乐坊的机器停了,制造局的机器停了,所有的机器都停了。冰箱不能制冷,微波炉不能加热,炉火点不燃,晚上室内一片漆黑,只有胡同大街柴火大院的柴火灶燃烧得旺盛,一片亮堂。
□□林和稻花谷的流民找到一份生计,砍伐木材,劈成一块一块的柴火,送到域里卖钱。
这是一场为了生存的战争。秋晨晖深刻地见识到沈东鹏的精打细算、深谋远虑。
牛头马面虽然可以源源不断地补充,但牛头马面壳的总量制止了其无限量的扩充。对于一场大型战役,牛头马面这个数量太少了,因此必须调动各场的宿卫,宿卫出动,需取得各场首席行政官的配合,沈东鹏的原则是,尽量以最小的人员规模制造一场伟大胜利的幻觉。
比如说,传到域里,他们的军队摧毁了一座城镇,屠杀了几十万人。除此之外,沈东鹏选择合适的时机,组织合适的人员,长途跋涉,对城镇进行打击、破坏。
此时此刻,重明和阔木正在征集军士,阿奇组织人员打造四轮战车,制作精致小巧的手枪。这片土地肥沃、富饶,高山、平原、森林、海岸,河流四通八达,一切只待人开垦,战争来了,这片土地热闹起来,释放出它沉寂的力量。
人们架着伐木机器人进入森林,砍伐树木,开着挖矿机,开采矿石。战争来了,每个人都多了很多日常事务,祂们现在有一个共同的敌人。
关宏对此持怀疑态度,她的眼神变得锋利冷淡,她对重明说,“我担心他们把你抓了,献祭给域。”
重明看起来风轻云淡,“如果先怀疑人的心思而偏离事情的本源,即使不把人推向预设的正面,也会导致我们自己的毁灭。”重明弯腰从路边摘了一朵漂亮的金盏菊,举着金盏菊,嫣然一笑,“假如真发生了什么事,我相信你。”
“你不要相信我,信任让人害怕。你和这花不搭调。”关宏鼻子凑近重明的脸,闻了闻。
“越来越胆小了。”
“你说得轻松。域的信号消失了,那里一切都停滞了,他们需要战争。”
“他们不能速战速决。”
“我怕你死。”
“这我倒没有想过。”重明默不作声地盯着关宏,接着说道,“不能使用那些机器。人的思想、情感不能像水龙头那样随意开关调节,人如果因过去的屈辱而滋生仇恨,被报复欲驱动,也容易逆反。生活简单,要达成简单的生活不容易。”
关宏点点头,“我遵从你的意见。但是,一个人先死,另外一个人会很难过。”
“你不能想点好的。”随后是一声叹息,重明在一张石凳上坐下来,“那些机器,会让人忘掉生命的脆弱。隔离人和人的对视,原本残酷的战争,他们置身事外,远远观望就赢得胜利,最后,最可能发生的事,报复欲控制心智,生命陷入被杀戮的泥沼,人化身杀戮的机器。没有赢家。”
“如果域赢了,”
“这里半数以上的人,和域有密不可分的关系,那是祂们大半生的亲身体验、感受,不管祂们现在如何想,不管祂们为什么来到这里,结果是,现在祂们在这里。如果域赢了,这一切也不会随风而散,风会传送这里的一切,有人听到。”
“反正,人的一些习惯,很难改变。”关宏拉着重明的手,重明笑吟吟地迎上她的目光,“我数数,你有哪些怀习惯?”
说起这个习惯,大概是那个时候养成的。
那天,她和哥哥在家。有人急匆匆到关宏家报信,黄家媳妇过了,你家大人呢。
当时正是农作物收割季,爸爸妈妈都在邻居家换工。各家各户看好天气,计划好日子,换工的人聚到一家,抢收完这家田里、山里的那些活计,再到下家。整个收割季,大人们忙忙碌碌、热热闹闹。
黄家媳妇喝农药死了,每家每户都要去帮工。
黄家媳妇留下一个两岁的小孩,有人叹息,以后这小孩怎么办。有爷爷奶奶啊,肯定还要生一个,男人太可怜了,这么年纪就死了媳妇,有合适地帮着留意点。
这种死法很晦气,上不了台面,黄家打算隔日在山里挖个坑埋掉算了。媳妇娘家来了三个大兄弟,不同意,要求按常规的丧葬礼仪,请道作场,三天三夜,风光大葬。
有人在村里喊,看大戏了,黄家请了个戏班子。敲锣打鼓,白天,放假的学生跑到黄家凑热闹,晚上,村里爱看热闹的人聚到黄家,喝茶唠嗑,戏班的唢呐吹得格外欢。
有人感慨,还是得有娘家兄弟,看看,没个兄弟,就随便扔山里了,这多热闹。
村里遇上红白喜事,每户都要出一人去干活。丧葬是白事。爸爸晚上去黄家干活,妈妈对关宏和哥哥说,走,带你们看热闹去,关宏不愿意去。
锣声鼓声从远处传来,关宏站在外面,天上的星星很多,月亮很暗。农忙时节,赶上这样的热闹,很多人再累也会腾出时间去看。明天是出殡的日子,今天晚上格外热闹。
锣声鼓声似乎越来越响,黑夜中,一种不可言说的情绪包围、裹挟着关宏,当时,她只觉得难受,后来,她回忆起当时的情绪,她以时间长河中提炼的两个词总结了那个时候的感受:悲伤、孤寂,即对外界信号无法理解、回应,油然而生的一种情绪。
自此,对于那些她不能理解的信号,她不回应。妈妈说,这样没礼貌,乡下有句俗语,伸手不打笑脸人。从此,她养成了这个习惯,对于一时无法回应的事情,以笑脸作答。
她长着一张俊脸,使得那张笑脸很管用。
她后来渐渐认识到,人间有谄媚的笑、嘲讽的笑、得意的笑、虚伪的笑,各式各样的笑,对于笑的阐释,不在于笑的那个人,而在于对谁笑。一个人再也笑不出来的时候,她选择用自己的死让大家笑。
现在,关宏笑得不多。重明忙着布置战线。她抽掉了小部分人,作为前哨侦查,沿山丘布岗。医院尽是伤病人员,旁边的学校、图书馆也尽量腾挪地方安置伤病人员。
战事开始之后,学校的课程断断续续,有学生逃课,跑去应征军士,重明未经人民代表和联席执政的共同商讨,以大圣的名义宣发强制执行令,所有学生不得直接参与战事,增设一堂工事预备课,组织学生去工场、去农田、去报社、去医院,去一切和战事有关的后勤保障。
显然,这种参与感让祂们很激动。也有例外,吴星汉就是个例外,他对这场战事深恶痛绝。
吴星汉设计了学校的课程,挑选了各门课程的教材,编制了学校的规章制度,经人民代表和联席执政共同讨论,中心立法院最终颁发了基本教育法,其中包括每个城镇必须开设的四门课程:语言学、数学、音乐、体育,其它课程由各个城镇自行决议。
吴星汉对此不意外,这又一次充分体现了创建者的审美偏好和对这个世界的认识。
具体到各个城镇,执政官有充足地发挥余地。吴星汉是桃花镇的执政官。他要去学校,学校是他的信仰。
从他拿到第一份成绩单的时候,有一条信仰之路在他心里越来越坚固,读书、考试,读书,考试,博士毕业,进入系统,出人头地。
这个信仰在他十五岁以天才少年进入大学之后达到顶峰,自此,逐渐衰退,最后彻底消失。
他没想到信仰残存的微弱气息还能复活。他要去学校,他以执政官的身份回到学校,他要在这里申请一个博士学位。接着,战争开始了,这学校好像又不属于他了。
战争让吴星汉多了很多空暇时间,他想起阿奇。阿奇现在是联合工厂的总负责人,最后一次见阿奇应该是那个时候吧。
吴星汉从立法院出来,闻到咖啡的香味,循着这个香味,他在朱紫巷的这家咖啡馆坐下,他端起咖啡左看右望之际,一个熟悉的人影三脚两步地跨进来,那人一眼看到吴星汉,说道,“你也在这里。”
阿奇在吴星汉对面坐下,吴星汉问,“你还好吗?”
“我挺好。”阿奇告诉他,她来对面备案,要新建一个厂子。阿奇还是有点黑,身子挺拔,看起来有些严肃。
“阿妈呢?”吴星汉问。
“她现在不研究棋了,她现在研究足球规则,网球规则,她每天早上吃完饭出门,上午看网球赛,下午看足球赛,她现在总说,规则漂亮了,运动才有趣。她现在是足球协会、网球协会的顾问,专挑规则的刺。”
如果说吴星汉对镇子有什么不满意,他唯一不满意的地方就是中心花园的足球场和篮球场,那像一根毒刺,令他酸涩,腐蚀他的五脏六腑。
在他信仰还没彻底崩塌的时候,他认为那些运动场上的体育生都是头脑发达、四肢简单的家伙,在他信仰消失殆尽之后,他认识到,曾经他打心底鄙夷的那些家伙,收获金钱、荣誉,获得大众的追捧。不像他,为了一个数据,一遍又一遍,重复枯燥的实验,导师一次又一次的刁难阻挠。年岁剧增,什么都没有。
吴星汉听到网球、足球,心底就一阵酸涩,五脏六腑翻腾。
阿奇继续说,五姐开了一家刀具店,三姐在铺子里帮忙,那些刀具爱好者,个个都希望打上自己独特的图章,五姐气呼呼的,忙不过来,不过也很享受,她特意设计了一个阿奇刀具图章:阿奇的刀子,精益求精,挑无可替。
吴星汉下意识地点点头,阿奇见他恍惚的神色,问道,“阿妈常念叨你,这次足球联赛,去看看吗?”
吴星汉仿佛看见他梦中的女子,柔情似水的眼睛,长发飘飘的黑发,美貌如花的面庞,凹凸有致、娇小玲珑的身材,假如那样一个女子深情款款向他走来,柔情蜜意地招呼他,一定能驱散他心底的毒液。
可惜没有。吴星汉物色了一名合适的女子,共同抚养了两个小孩,他还想要一个,他不知道为什么还想要一个,总之,他就是觉得三个小孩最好,但是第三个迟迟没来。
他有些空虚,他要去学校,他的信仰之路发芽重生,然而战争来了,执政官反而是最无事可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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