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对于砍竹子来说,收草确实轻松很多,而且男生给他指的那块草地不大,不出一个小时,苏北隅便收工了。
不远处传来阵阵“咔嚓咔嚓”的声响,接着是竹子倒地发出的闷响,惊起的鸟飞虫鸣在山林里回味悠长,枯枝落叶被踩碎,清脆轻盈的声音接连不断。
唯独看不见男生的影子。
苏北隅竖着耳朵听了会儿,决定走到另一边的树林里继续收草。
今天的天气是晴,艳阳高照,总有光斜斜地从竹叶中透出来,形成一道光路。他不动声色地背起背篓,顺着一条光路行进。
十分钟后,他在崎岖的山路上停下来,原因是几秒前,有一个小东西从树上摔了下来,落在了苏北隅的脚边。
那是一只毛都没长全的雏鸟,眼睛都只能半眯着,在地上无助地扑棱着,嘴长得老大,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看上去痛苦极了。
之前出门,他给自己和周姐的侄子各拿了一条毛巾方便擦汗,此刻正好派上用场,他蹲下身,用毛巾将雏鸟包裹起来,然后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
小家伙还在布料里瑟瑟发抖,苏北隅一眼就明白了什么,微微抬头,视线停在身侧高大的樟树上,这棵老树生得极其繁茂,浓密的枝叶里隐隐约约能看见一个不大的鸟巢,里面一只更大一点的雏鸟正张着嘴巴等待雌鸟的回归。
那是一只杜鹃。
杜鹃将卵下在其他鸟类的巢穴,而长大破壳的杜鹃会将巢穴里原本的雏鸟推下树木,让雌鸟将自己养大。
这就是所谓的“鸠占鹊巢”。
残忍又卑鄙,但是却屡有发生。
在很小的时候,生他的母亲还在的时候,姥爷曾经和他说过这个故事,但是苏北隅从来没有亲眼见证过。直到此时,看着那只雏鸟在自己的手心里发抖,他才意识到原来感受能这么深刻。
姥爷不会说,但是村子里总有人会多嘴多舌,在他的母亲去世后的半年里,村口的中年人堆里,他被一个妇人拉住手臂,开玩笑似的,说:“小隅啊,你妈妈一个人打工赚钱养你,看在你妈妈的面子上,你以后要好好孝敬你姥爷啊。”
那个年纪的苏北隅什么都不懂,只是摇摇头,板着一张脸,说:“一直都只有姥爷一个人在养我,我以后也只会孝敬姥爷一个人。”
听见这话,那些大人笑起来,有人说:“果然现在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小小年纪就要跟自己的妈妈划清界限了,你妈妈好歹生了你,也一直在给你寄钱吧。”
苏北隅垂着眼,收走自己在妇人手里的手臂,刚走两步,紧接着又有人说:“可不是吗?他爸也是个人渣,出去见了世面就不要自己老婆了,在外面乱搞。听说啊,被捉奸在床呢!”
“啊?”有人发出疑问,惊讶道,“还有这事呢?”
“是啊,我家年轻人说的,”那人笃定地说,“两人大吵一架,后来男的跪着认错,本来人家都为了孩子打算揭过去了,谁想那小三直接把私生子带到家里去了,都好几岁了,没比小隅差多少,个头却比小隅高多了。”
“那男的拿自己的养小三和私生子?这么膈应?”
“那可不,把那私生子养得白白胖胖。孩子妈也没大吵大闹,直截了当地离了婚,小隅归她。据说那男的刚离婚就和那小三领了证,后来下海经商去了,赚了大钱呢!”
“诶,真是苦了娘家这三人,没这福分,再后来孩子妈患了癌,查出来是中期,还有得救,但是没钱治,直接放弃治疗,不出两年人就没了。”
“……”
村口闹哄哄的,你一句我一句,终于有人注意到站在人群外的苏北隅,立刻抬高了音量:“小隅啊,现在挺晚的,快回家去吧,听你姥爷说今天要给你做好吃的呢,现在肯定在等你呢!”
“……”苏北隅眼皮都没抬,抬脚踢走一个小石粒,直愣愣走了。
身后还有人在念叨,声音放得很低,但还是传入苏北隅的耳朵:“看看你们,也不等小孩走了再说。”
“应该没事吧,小隅还小,听不懂的。”
“你们是没经历,现在小孩特别早熟,什么话都懂哦,别不信,我家那个小祖宗……”
那些故意压低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串空鸣声。
头顶传来鸟儿扑棱翅膀摩擦树枝叶的沙沙声,雏鸟张着嘴巴等投喂,雌鸟将嘴里叼着的小虫通通塞进它的嘴里。
手里的雏鸟还在不停挣扎,听见声音下意识张开嘴,却抬不起头来。
最后的结果就是,雏鸟死于饥饿、寒冷与孤独,而霸占自己家的杜鹃被雌鸟好生照顾,长大、强壮、变得成熟。
从某种程度来说,自己和这小家伙也很相像呢。
他的心里蓦地一恸,随即将包裹着雏鸟的毛巾轻轻放进铺满了野草的背篓。
他来不及站起身,身后再次传来尖细的戏腔。
“苏老师!”
他回过头,看见那个黑人正深一脚浅一脚地从密林里钻出来。
“我不是说了别乱跑吗?”
黑人似乎累坏了,双手叉着腰,微微俯身,捏着的嗓音有点打颤,喘着气。
苏北隅立刻站起来,说:“抱歉。”
黑人愣了一下,身形一僵,很快摆摆手,“不用抱歉,是我考虑不周到。”
苏北隅却盯着他,开口问:“你认识我?”
扬琴虽然是非遗文化,但毕竟也是一个冷门的乐器,在演奏中往往也是以伴奏的形式出现,所以尽管是知名演奏家,苏北隅这个名字可能家喻户晓,但是熟悉他的人在现实中少之又少。
“呃…”黑人有些局促,抬手摸向脑后,意识到什么,在半空中顿住,又伸向前方鼻子的位置,再次顿住。
前后都被布料遮得严严实实,他的手伸向哪里都犹犹豫豫,最后还是乖乖放下,垂在身侧,说:“小姑和我介绍过您。”
他的动作被苏北隅尽收眼底,苏北隅被逗笑,听见他的解释点点头,说:“知道了,我们现在要回去吗?”
黑人顿顿地点着头,见他要背起背篓,赶忙跑过去,正要将其抬起来,又被里面那个没毛的瘦小家伙吓了一跳。
他下意识蹦出一个音,声音带着点少年气:“zh……”
苏北隅看过来,黑人立刻站直身子,清了清嗓子,熟悉的戏腔又出现了:“这是什么?”
苏北隅嘴角勾起一个很小的弧度,不仔细看的话根本看不出,说:“雏鸟,不知道什么种类。”
黑人点点头,又问:“您要养吗?”
这句话让苏北隅怔了下,他垂下眸子,思忖片刻,说:“养吧,被丢弃了,总得活下去。”
黑人闻言低下头,看着那只雏鸟,最后坚定地点点头:“我可以给它编个竹笼。”
苏北隅再次笑起来:“谢谢。”
黑人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才抱起背篓,说:“竹子我都放车斗里了,我们现在回去吧。”
两人在中午的时候回了民宿,周姐还没回来,路纪修所住房间的门依然紧闭着。
黑人将三轮车停好,将竹子拖到院子里,又给雏鸟翻出了一个纸盒,往里面垫了些毛绒绒的布料,对着小家伙说:“委屈你在这里凑合几天,马上就给你编个竹笼。”
然后他站起身,象征性地往额头上抹了一把汗,取下自己的帽子扇着风,看向苏北隅,提议道:“先上去洗个澡吧。”
苏北隅点点头。
两人一前一后上楼,苏北隅不像黑人,他是不易出汗的体质,而且今天的活也大都被黑人承包了,苏北隅现在挺清爽的。但是他有些轻微洁癖,还是决定冲个澡。
他第一时间去浴室里洗手,扭转阀门,但是水龙头却没有水流出来。
什么情况?
他微微蹙起眉,又试了几下,依旧没有水流出。
停水了?
他意识到这个问题,站起身想去楼下看看,谁想刚推开自己房间的门,最左边的房间正好溜进去一个白花花的人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门紧紧关上。
在苏北隅的视角,在他视线里留下的,只有肌肤上颜色鲜明的红色短裤。
“……”
嗯……
还挺深藏不露?
苏北隅闭上眼,努力让自己忘了这辣眼睛的一幕,深吸一口气后面色平常地走下楼梯。
他走到水阀处,看见上面的数字暂停。
估计是周姐最近忙得焦头烂额,忘记交水费而导致的停水。
他正想上楼拿手机,回头却撞见了依旧一身黑的男生。
“……”空气静止一瞬,两人面面相觑。
准确来说,苏北隅在和一块黑色的布料上架着的一副墨镜对视。
一看见这人,之前那个刺目的画面就直冲苏北隅的大脑。
他下颌线紧绷着,垂下眸子,努力不让自己笑出来。
黑人似乎没看出来他的异常,只是提问:“停水了吗?”
苏北隅闷闷“嗯”了声,松了一口气。
黑人点点头,拿出手机拨了个电话,电话“嘟嘟”了不多久被接听,他走到门口,说了几句话后将电话挂断,回过头对苏北隅说:“小姑忘记了,现在去充钱,但是洗澡得等到傍晚了,您可以吗?”
苏北隅点点头,说:“没事。”
“那我先来做午饭吧。”黑人也跟着点点头,“虽然没有自来水,但是后院有个水井,可以打水,您要不先上楼休息?”
苏北隅不会做饭,留在这里没什么用处,但他不太好意思让这个弟弟包揽一切,摇摇头,“我可以帮你洗洗菜。”
黑人犹豫了下,最后答应下来:“好吧。”
两人拎着水桶一起去后院打水,这个水井很深,井壁上生着大片大片的青苔,井边没有支架,只能靠两手攥着绳往上提水桶。苏北隅对自己的手腕没什么信心,黑人也不让他动,甚至不让他靠近水井,他只能在两米远的地方看着。
在提最后一桶水的时候,路纪修走到后院,看见正在闷声提水桶的人,愣了愣,随后不确定地开了口:“周x……”
下一个字还没冒出口,井口边先发出一声巨响,黑人肩膀抖了抖,终于扯住了飞快下坠的麻绳。
然后黑人以黑布视人,死死盯着路纪修。
路纪修被盯得出了一身汗,立刻改了口:“周兄,苏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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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鸠占鹊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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