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熟悉前奏的阿纪也偏头看他，耳机里低沉男声缓缓吟唱，他们背对着山顶的人群相视，把彼此放进高山、草甸和夕阳的背景下。
不远处人声鼎沸，吵嚷嘈杂，脚下根根分明的青草随着距离的拉远被模糊成和谐的一片，风浪袭来，游丝云像丝绸织成的羽毛一般浮在太阳周围，被温柔地照出一片金光，再洇出或粉或蓝的颜色缱绻在高山之上。
假如人生真的只活一个瞬间的话，这大概就会是，阿纪最想铭记的瞬间。所以赶在欢快的副歌开始前，阿纪听见自己问道
“你已经消失了那么久，为什么还没有忘记我呢？”
周青川看着盯住自己的少女倔强的目光，看见血色忽地漫上她眼底，看见她故意转头不再看他，又把目光投向从脚下一直连绵到未知远处的青山。
半晌才斟酌着缓缓开口
“一个人出现在你的生命中，不管你想不想，都不是很容易就能忘掉的。”
周青川轻叹一声，迎风站在阿纪前面，阻挡她继续远眺的视线。
“你不是说有好几个月一次都没想起过我吗？”
阿纪听出他的敷衍，坚持问道。
那是上一次，还是上上次，他们都已经记不清了，随着年岁渐长生活愈加忙碌，他们断连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从几天、几个礼拜变成几个月，甚至以年计为单位。
每当这时候阿纪都会想，人生百年，他们动辄就消失在彼此的生命中那么久。终有一天年轻不再，执念亦随着年轻过去，除却几缕不足为外人道的记忆和难以宣之于口的感觉外，她便再无其他有关于他的话，可以和别人提起。
每当年纪相仿的堂妹问阿纪，为什么从不谈恋爱的时候。
她都在想，是啊，为什么呢？
“我没说谎，你问的时候，我真觉得没有，但我根本不记得…几个月，我怎么可能记得住我这几个月里想起过谁，就记得挺难受的。”
周青川觉得阿纪是在旧事重提跟他发脾气，他乐于跟她解释，但过去发生的事不是仅靠解释就能抚平的，他只是不愿她再那么难过。
他有那么一瞬好似以为自己和阿纪感同身受了，但其实没有，他只知道她会难过，他不知道当被她全心依赖的自己消失的时候，说一次也没有想起她的时候，她究竟会有多难过。
他记得自己说
‘我不想骗人’
阿纪打趣两句，还是没忍住
‘你不如骗骗我’
又想起更久以前，阿纪问自己究竟有没有喜欢过她，他还是说
‘我不知道’
……
“所以还是没有，那你这次怎么忽然想起来了呢。”
阿纪并不想和他争吵，这是她生命中难得得偿所愿的一天，只是耳机里熟悉的音乐把她强行带回过去的日子。她想，如果有把一切说清楚说透彻的机会，那今天，应该就是最好的时机。
两个人面对面不过五十公分的距离，比起相隔千里，这已经是情绪极难隐藏的时刻。
“我……前段时间”
周青川犹豫着怎么开口
“前段时间”
阿纪接道
“前段时间本来以为自己要死了，结果没有，然后就觉得，自己就这么死掉还是小有遗憾。”
他尽量长话短说，上次和对方讲自己的‘嗑药’经历时，他还记得阿纪低微的嗫泣。
阿纪顺着他的话上下扫视，从脖颈到手腕，目光定在他撸起袖管露出的一道道白粉色伤疤上，这些疤她在屏幕上见过，还记得其中一条初生的样子。
如今它们都变成差不多的模样，固执地横亘在男人左边小臂上。
阿纪颤抖着指尖覆上疤痕边缘，然后指尖一收握住对方手腕轻轻抬起，周青川任由她动作，在眼底的酸涩凝结成实质前忽地偏头，喉结滚动。
“我觉得，如果我死了，你就会忘记我。”
片刻后，他看着阿纪的发顶继续说道
“我离开那么久也是因为我觉得，如果永远不给你机会释怀，你就会永远记得我。”
我希望你永远记得我。
周青川最后还是藏了这半句没有说出口。
明明对方在说着那么自私的话，阿纪却气不起来，太强的想象力和共情能力，让她似乎感受到了这些疤痕初生时的刺痛，和面前男生刻下这些时的麻木与绝望。
她不住摩梭着周青川的手臂，指尖划过跳动的脉搏到掌心、指尖，复又回到手臂上。
她说不出话，只能听着对方的声音
“可我不再想让你永远记得我了，我想永远记得你。”
阿纪抬头，噙泪的目光撞进周青川眼底，她听见对方一字一句说。
“我不想让你释怀——”
后面的话音被堵了回去，阿纪已经攥着他的衣领踮脚吻上来。
身后的太阳如今几乎完全沉没在群山后，蔚蓝的天空被更深的颜色取代，鸽灰、纯白和粉橘色交织的云彩浮在夕阳周围。
世界随着黑夜的到来变得寂静。
周青川一瞬间只听得见自己雷动的心跳，不知是自己的，还是对方的。随后他伸手抚过阿纪绷得笔直的脊背，搂上她的腰肢，不由自主地加深了这个吻。
几秒，也可能是几分钟，或者一个世纪过去了，周边的嘈杂声逐渐涌现，他们才一同从忘我的状态中抽离出来，不约而同地看向西边。
此时的太阳已经去照耀另一片大地，随着黑夜和白天的交替出现，这世界上永远都白天，也永远都有黑夜。
阿纪觉得，也许这世界上从没有过黑夜，也从未有过白天。
只是时空的变幻。
有过短暂的亲密接触后，那些被纠结被介意的事情好似悉数迎刃而解，这就是真实的魔力。
只要不是什么原则性的大问题，这种语言表达不通的事情，一个拥抱和亲吻，大部分时候就能解决。
紧接着，他们认识到了一个更严重的问题。
因为今天并不是很累，而且时间紧迫，所以两个人宛若有什么遗愿未了般吃过饭就直接来爬山，缆车加步行，拍拍照片再叨逼叨一会儿，太阳无声落山。
“太阳落山了！”
阿纪悲痛道
“是…看不见明天的了么？”
周青川还沉浸在刚才对方忽然吻上来的事，只听对方一字一句道
“没有缆车 了！”
“……”
他这才忽然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山顶上的帐篷和贝壳房有没有空余先不论，就说他俩这极简的装备，也很难不在山上被吹死或者被蚊子咬死。
两人对视一眼，达成默契后果断穿过人群找地方吃饭，然后迅速下山。现在时候还早，夜爬的人大多还没有开始，往下走到一半，周青川有些疲倦。
“不行咱一会儿跟夜爬的人一起上去吧。”
阿纪表示坚决反对，今天晚上她必须要躺在酒店的床上美美入睡。
“再坚持俩小时，就俩小时！”
她伸出两根手指晃晃，一直往下走真的蛮伤膝盖，但当时的她肾上腺素飙升，除了外卖和酒店的床以外，心里再也装不下其他。
然后她又瞄一眼身边的人，暗暗把对方也加上去。
看吧，周青川可是能在此刻与酒店的床匹敌的男人。
周青川听着阿纪莫名的哼笑，疑惑道
“怎么了？”
这么想着，阿纪也这么问了
“你觉得我和酒店的床谁比较重要？”
“？？”
为什么不与活物比较呢？是怕落败吗？
他不敢说，老实道
“你”
“你你你，你是天，你是地——”
他边哼哼边抬头望天，只一眼，他的目光就被牢牢吸住。
“小秋”
他拉过身边的姑娘，站到一旁，两人一同仰望被群星包裹的银色亮带，它正亘古不衰地盘旋在地球之外，亿万年不熄不灭。
“啊，我都好几年没看见银河了。”
阿纪喃喃着。
……
人生中第一次这样清晰看见银河的男人沉默了，他的家乡很难看见这样美的夜色，便状似随意地开口问道
“你家乡能看见银河吗？”
“能啊，不过要等到秋天，最早也要八月底吧。”
阿纪抬头望向银色的星带，悄咪咪去拉周青川的手，谁料刚一触到，就被对方反手扣住。
仲夏夜的青山上带着清凉的微风，虫鸣附和着山顶的灯光一闪一闪。
除他们以外，在这世界上、宇宙里、过去和未来，再不会有谁注意到此刻的他们，十指紧扣。
明天就会有人消逝，几十年后，曾在这片群星下十指交缠的他们也会消逝，而群星，包括他们脚下的这颗行星，却还和千百万年前别无二致。
人生苦短，在绝对的永恒和超长的时间尺度面前，唯有反向寻找，在瞬间的微光里窥见宇宙永恒的秘密。
如果这个秘密真的存在。
“周哥，你想有来生吗？”
这个问题于他们而言都是确定的，来生是虚无的念想，是苦难的延续，他们都不惦念什么来生，果然，只听他道
“不想。”
他看着阿纪的脸，她的眼睛，看见对方开合的嘴唇，看见她说
“我也不想。”
轻柔的吻覆上来，夜晚依然静谧。
紧闭双眼之前，阿纪似乎看见群星正朝他们投来赞许的凝望，就像她曾经无数次，在过去，凝望它们那样。
来生太过遥远，今生能做的事，就请别再拖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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