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上门的医生办公室气氛沉闷里头又弥漫着祥和,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与历尽千帆后的舒缓常常相似。下了夜班的刘海军坐没坐相站没站样往椅子上一窝,白大褂褶成一堆垫在腰后,脚上蹬着擦出灰白痕的板鞋踏旁边凳子上:“斯年我这儿有俩髓片结果你瞅一眼?”
兴致勃勃的他马上被旁边谢斯年泼了一盆冷水,“不看,”话音未落低声回应后拿在手里的统计数据继续反复对照,又点开医生系统找到对应的患者,“烦着呢。”
慢慢收回笑容的刘海军摸摸下巴,“不看拉倒……”悻悻地耸肩无奈叹道:“哎,可别后悔啊。”
谢斯年躲了半个月的骨髓涂片,他单纯不想看到那玩意儿。这半个月一来时常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或许……是想多了,是太害怕了。某一瞬间他开始理解每一个患者家属的心情,可能是在他转身离开之后白血病小朋友的爸爸原地靠墙蹲下默默流泪,他就是一个医生,站在转角偶然看到。
那种痛,那根刺,好像同样扎在他的心里。
“下雪了!”办公室同事指着窗外喊道。
“又下雪了?月初不是刚下过吗……今儿九号,才过几天啊?”
“今年冬天冷得真早……”
一句下雪了引起办公室开始七嘴八舌,打开话匣子不再容易收住,医生办公室马上热闹起来。谢斯年和刘海军所在的位置刚好最靠窗子,他仅需要微微抬头便能看见窗外漫天大雪,楼底下病房大楼小公园里匆忙穿行的同事和家属仅在轨迹上留下黑泥脚印,肮脏、拖泥带水。
再次抬头刚习惯眼帘灰蒙蒙的天空,突然闪出两张骨穿报告,“哎小年子,看看呗。”刘海军搭上肩膀嬉皮笑脸劝说,“好事儿,我患者治疗前后报告的对比,你看看。”
但凡哪份结果不错的报告不属于李凡,谢斯年就不会觉得有多么算得上是好事。皱起眉头的谢斯年一把抢过来瞜一眼,“是不错,隔了半年骨髓增生活跃度降了不少。”说完随便讲报告再甩回去,两手揣兜继续垂头丧气。
这样的报告结果会不会出现在李凡身上?又马上自我批判是在做梦,一年里他没有怎么接受治疗,不快速恶化就不错了。转瞬即逝的想法除了谢斯年在乎之外无人关心,坐在身边的刘海军仅能听到一声偷叹。
刘海军懒得自讨没趣,收好报告单随口问:“过阵子有个外派交流的名额,你和雪子谁去啊?”
闭目养神的谢斯年捏捏鼻梁,“你去不成吗。”自感精神状态不好搓搓脸希望能精神起来,“为什么非得我俩。”
“仨月,你们俩谁去都一样,”刘海军漫不经心回答,“我比你们大好几届,已经没有再去的必要了,剩下的就是熬日子咯……”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准备解衣服下班,“估计得你去吧?雪子给韩老师当助理啊,离了她韩老师得多了多少工作量。”
出国镀金仅有三个月,履历可以锦上添花,怎么看都是个好事儿。但谢斯年现在没心情,年轻人会因为某个人、某件事马上燃烧斗志,也可因某个人、某件事看淡一切从前能获得成就感的事物。
比如说,谢斯年自从认识李凡后再不以见过多少复杂病例、以多少复杂病例作为样本开展研究发个SCI为荣——他甚至希望世界上这样的事情越少越好,如果不能越少越好那就自私一点,至少别让李凡成为一份子就成。
“我不去,”谢斯年面对医生工作系统发呆。
“怎么,让着雪子啊?”刘海军将白大褂卷成卷,垂下发黑的白大褂衣角打趣道:“你跟雪子见天儿吵,对人家雪子我看还没有对李凡上心呢,这么好机会还知道让着人家了?”
“少烦”两个字写在谢斯年脸上,他懒得听这种没滋味儿的调侃,冷下脸来继续垂头丧气,半张脸埋在高领毛衣里头一言不发。
“走了走了,有事儿呼我——最好别有事儿,谢谢你。哎我还得顶着大雪回……哎我走了啊,你们有事儿找你们年子哥,该下班的下班甭耗着了。”刘海军转过身大手一挥示意该下夜班的赶紧走,隐约让人觉得他是在炫耀他可以下班了一样。“诶韩主任,”迎面撞上了韩金树。
“嗯,几个医嘱我审过了直接执,报告我看完了,你那几个患者该出院就出院——你下夜班?”吩咐一遍后韩金树抬头发现刘海军的白大褂跟袈裟一样披在肩上准备往出走,“那你下班吧,衣服好好拿着。”
随便嘱咐一句就走了?刘海军不敢相信,“诶好。”赶紧乖乖把衣服从肩膀上拿下来低声打完招呼就走:“我走了韩主任。”
“嗯。”韩金树随意挥挥手径直走向谢斯年,并在旁边的电脑面前坐下来。只不过……他仅仅是坐下了,鼠标来回扫两圈点了两下皱起眉头问:“这系统怎么弄来着?”再牛的人终归会有短板,作为学术带头人的他始终搞不懂本院的内部系统为什么这么复杂?而且这么复杂的系统,为什么字设计的那么小?
本来拉着脸的谢斯年突然被逗笑,衔着毛衣衣领一角的小虎牙轻轻一松,毛衣弹了回去,顺手整理下之后探过头去问:“您想找什么?”
韩金树搔搔头,“哦,我想点系统找李凡报告——刚出,检验那边过完了。”
——出报告了?!
脑子宕机心“咯噔”一下,每一条血管均指向了头皮,谢斯年眼里再次有了光,但转向韩金树时那踌躇的表情使他眼神再次黯淡下去。似乎不想触碰的结果即将应验,韩金树不再急怎么用系统线上找报告,深吸一口气对着电脑和谢斯年一起一言不发。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它好像知道今天将要发生什么。2009年十一月时所有人以为即将到来的不过是一个常见的冷冬,北京不过是早些下一场大——没有人预料到第二天突发雪灾给整座城市当头一棒,没有人会预料到活蹦乱跳的李凡接下来的命运会如何。
晚上七点半,雪还在下,温度急剧降低后路灯下卖烤白薯的三蹦子努力释放它的热冒出阵阵白烟,穿着厚重的商贩笨拙地扶着车把往前走,没走两步又停下脚步往铁桶里加了把火,梦里散发出的冷雾会变成寿星老脚底下的祥云。
“咚咚——”
主任办公室的门被敲响,屋里正在窗口眺望的爷俩马上回过神来,“进——!”韩金树习惯性冲门口喊时谢斯年已经将门拉开了。
风尘仆仆的李凡站在门口小脸冻得通红,比双颊还红的是头顶那款有点土气的针织红色帽子,看起来倍儿喜庆。比红帽子还喜庆的是那张围脖遮住的半张笑脸,绒毛上还挂着哈气凝结成的霜。
“久哥,韩主任。”李凡努力平稳呼吸喘着粗气打招呼,“今天雪真大——久哥你最近是不是挺忙啊?”
突如其来的寒暄让谢斯年始料不及,拉着李凡进屋坐下的同时搔搔头,“啊?啊,是。”
“我看你脸色不太好。”李凡还在傻呵呵地笑,摘下帽子、围脖放在腿上,用手搓搓脸感叹道:“啊今儿个真冷。”
他是三个人之中最不健康的,却是整个屋子里脸色最好的人。
发现韩金树的脸色也和谢斯年一样的差时,李凡想明白了——可能出问题的不是久哥,也不是韩老师,是他。
默默垂下眉眼的李凡将笑容逐渐收回,嘴角再次回到了那个属于他平常见每一个人时的弧度,像又故意摆出一副臭脸来一样。见到他久哥挺开心的,就是……就是可能开心不了太久。
“是挺冷,”谢斯年替他解开小棉袄的拉锁,手背伸过去探探那张失去笑容的脸,摸起来冰冰凉凉的,“你走过来的?”
“嗯。”李凡默默点头,“出了点汗,没事。”语调低了好几个度,“是……出结果了吗?”他试探性地问。
韩金树先是看了谢斯年一眼,对方回避了他的眼神,满眼是李凡一副不想说话的模样中充斥着说不出口的挣扎。但有些痛不是不去看就不存在的,“这是……你上次的骨穿结果,还有最近一次的血常报告。”他从水晶板下拿出准备好的两张纸质报告单推给李凡,再度深吸一口气:“结果可能不是很理想——之前两个疗程的干扰素治疗可能……功亏一篑了。”
图文并茂的骨穿报告他不能读懂多少,什么骨髓增生活跃、原始粒细胞早幼粒细胞增多……但他知道,血常规那张单子上头已经破二百的白细胞标志着,情况不好。
“其实还有其他的方法可以试,李凡。”韩金树犹豫下继续说,“干扰素耐十分常见,现在仅仅尝试了最基础的方法,还有其他方法可以尝试。”
他一如既往的平静,平静得让人摸不着头脑,外衣上未散去的冷空气像是从肉里长出来的刺努力保护着他。
谢斯年隐约觉得不对劲——每次治疗的这种事情他会先问他久哥,只有刚认识的时候他一心等死时会面对疾病一直沉默。
李凡继续点头,“我知道了,”手里的报告单一角被拧成团是他唯一的情绪变化,等那阵情绪过去他又默默放回腿上慢慢抹平。“我再想想,谢谢您。”
想什么呢?想怎么死吗。
他习惯性地将目光抛向窗外,如第一次在诊室会面时一样,不过现在外面不光没有麻雀,连树枝也没了。只剩下仍然没有停下来的雪大片大片滚落,隐身在黑夜中,展露在路灯下,泥泞在鞋底纹路里。
韩金树使个眼色想让谢斯年劝劝他,可谢斯年只顾着玩儿李凡的头发,站在一旁陪同李凡沉默。“如果想进一步治疗,最好住院一段时间——医保报销比例更高,你……还能天天见到小年子。”他提到小年子时勉强笑了出来,脸上的皱纹和两颧的肉顶起金属边眼镜,指向他久哥时笑容尴尬又无奈。
他要是住院,他久哥一定是全院最好的陪护。
李凡的不置可否再度让话题陷入尴尬,他甚至没有多看周围人一眼,“久哥,冬天了。”瞳孔里反射光点一直指向窗外,“你今天累吗?有空陪我走一会儿吧。”
“好。”谢斯年下意识回答。
“我们……”李凡犹豫一下笑了出来,抿抿干燥的嘴唇深吸一口气:“去吃糖炒栗子吧?——你答应过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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