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过了正月十五没多久，路灯上的红灯笼还没来得及拆掉，乡下的路边和田埂上还有鲜红的烟花炮竹残骸，该出门的人过了一个热热闹闹的年又像候鸟一样往四处飞走了。
那一天，天一直阴着，又下了点雨，真是又湿又冷。
半下午的时候，光线就不好了，办公室里都开了灯。
隔壁财务办公室的刘姐让苏绾去帮着做了几个表格，她们月底工作忙，有些无关紧要的表格就找到了苏绾，大家都知道她是趁手好用又有空的人。
她回到自己办公室的时候，看见屋里有个没见过的男人，她没在意。
那个男人看见她进来，上下打量她，那眼神让她非常不舒服，他盯着她直到她在自己位置上坐下。
他在办公室像在自己家一样，去别人的工位上随手拿起东西看看又毫不客气地扔回去，拿起周怡位置上的苹果，“咔嚓”一口就咬下大半。
周怡像没看见一样。
苏绾很疑惑，不知道这个人是谁，看起来像办公室的主人，又透着一股不尊重的意思，就算是陈池，她相信他也不会这样。
这个男人很瘦，那种不正常的瘦，一阵风就能吹跑那种，瘦的两颊太阳穴凹进去，嘴唇发乌。
他边吃着苹果，边去砸陈池办公室的门，别看他瘦，抡起的拳头砸得那个复合板的门几乎要散架。
苏绾看了看办公室里其他的人，没有一个人抬头，好像只有她能看见一样。
这就太过分了，她忍不住说：“先生，陈总现在不在。”
那个男人目光投在她身上，露出一股无赖的样子，“不在又怎么样？我不能敲门？”
他故意砸得更带劲，甚至上脚跺了两下，那扇薄薄的门摇摇欲坠。
“我今天就算把这门砸了又怎么样？这公司没有我一分？”
一股火气直冲苏绾的脑袋，她站起来，“这是公司，你有事说事，你再这样我们可以报警了。”
她这话一出，局势就有点不可控了。
王勉赶快过来拉她，“苏绾”。
那个男人把手里的苹果随手一扔，朝苏绾走过来，脸上露出一个嘲讽的表情，怪声怪气地学她，“报警？我看看谁这么牛逼。我就算把这个办公室拆了，你看陈池敢报警吗？你算什么东西？”
他还要上前，王勉伸出手虚虚地挡了下，“陈总，陈总，她小孩刚来不知道您的身份，何必跟她一般见识。”
“我看她牛逼得很，不给她点教训她怎么成长。”
周怡在旁边一直拽着苏绾的手臂想把她带走。
苏绾甩开她的手臂，毫不退缩地回瞪着那个男人。
那双眼睛布满血丝，眼白发黄，闪烁着不正常的亢奋，看得人很不舒服。
老金拿着他的保温杯，悄摸摸从旁边溜出了办公室。
“来，报警啊，我等你报警。”
男人的手几乎要甩到苏绾的脸上。
苏绾本能地往后退了两步。
正在这个时候，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人风一样卷进办公室，挡在苏绾前面，握住了男人伸出来的手。
“二哥，二哥，不能动她，她是苏德昌的女儿。”
他把男人往后推。
“哪个他妈的苏德昌？”
然后好像突然反应过来，朝苏绾冷笑，“可了不起了，别露出这副死样子，信不信我今天照样揍你？”
陈池不等他说完，拽着他胸前的衣服把他拖进会议室里，反手关上木门，把他压在门上。
他压着声音，“你发疯也有限度，你知道我的脾气，过了我也翻脸不认人。这个人你不能动。你要是动她，别想从我这里拿一分钱。”
王勉让周怡把苏绾带出去转转。
外头又下起了牛毛一样的细雨。
苏绾脸皮发烫，心里像有开水在翻滚，落下来的雨也浇不灭心里的火。
她是温室的花朵，生平没碰到过这样的无赖，没被人这样羞辱，拿手指到眼前，如果不是有人解救她，她甚至要挨打，而她一点办法没有，这让她出离愤怒，又屈辱又不甘。
她绕着办公楼一圈一圈走，就像当年阮籍嵇康服了五毒散必须散热一样。
路灯点起来了，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她的头发湿了，软趴趴耷拉下来。
她不知道周怡什么时候走的，某个瞬间她一抬头，看见陈池站在路灯下面，双手擦在口袋里，昏黄的光落在他头上，能看见像牛毛一样的雨打在他头上，他的羽绒服已经湿了。
他看着她不说话。
苏绾觉得那快要下去的怒火又重新翻了上来，甚至还带出点别的什么。
她没有理他，从他身边大步走过，继续暴走。
每次绕回来，看见他在原地几乎一动不动，他的衣服湿得更多了，他带着悲悯的目光看着她。
终于，她忍不住了，“你看什么？”她挑衅地质问他，口气像吃了炸药一样。
“好点了吗？”他问，好像什么都影响不到他，他的声音一贯的低沉。
苏绾突然就眼眶发热，她把头扭到一边，徐徐呼出一口气。
他迈腿上前跟她一起走。
“我知道你现在的心情。他以后不会招惹你的，如果他敢动你，我帮你教训他。”
“可是我想自己打他，打到他求饶，打到他以后不敢恃强凌弱，不敢欺负别人。”
她咬牙切齿跟他说，她小鹿一样的眼睛闪动着复仇的火花，在昏黄的灯光下摄人心魄，让人几乎不敢直视。
“你打不过。”
他语气平平地抛出这个残忍的事实，
“苏绾，这就是现实，你不能意气用事，要学会忍耐学会忍辱负重，我知道你很气愤，可是弱者的愤怒是没有力量的。”
这个年轻的姑娘住了脚步，扭头看着他，胸脯剧烈起伏，呼吸粗重。
“整个办公室的人都当看不见，就你往前冲，像你妈妈说的你从小当惯了小霸王，可是苏绾，长大以后的世界和小朋友的世界不一样的，有很多真正的坏人，你的命是很值钱的。”
“话是这么说，可是这是办公室，有人这样挑衅甚至要把门砸了，我们都要装看不见吗？我会很难过，如果人人都这样，这个社会是麻木的。如果今天办公室的人每个人都站出来，那个人根本就不敢，我也不会因此有危险！”
他又带着那种悲悯的目光看她，不说话。
“而且，我是为你站出来的，你还骂我。”
“我应该谢谢你，但是如果有下次我不希望你站出来，哪怕你是周怡、王勉都一样。安全第一位。”
“这个人到底是谁？你为什么要怕他？”
“我不怕他，他不会真的怎么样，就是装疯卖傻找点存在感，尤其在你们面前，见了我他一样会收敛。他现在这个身板我一个手就能把他撂倒，可是当年·······”
他顿了一顿，好像不知道怎么组织语言。
“听周怡说他隔三差五就要来闹一场，为什么不能报警呢？由着他胡闹，对公司影响也不好。”
她实在不能理解，她的世界里所有东西有个规则有个绝对的公理，不对的东西就应该纠正。
他叹了一口气，“苏绾，你知道这个地方是怎么运作的吗？我现在报警，不用一个小时整个园区的人都知道了。别说警察会不会来，就是来了也只是劝劝，因为这个地方人情大于天，谁家往上论没有个七大姑八大姨的亲戚关系。没有人会理解为什么我要报警抓我堂哥，只会坏我名声，让人觉得我是个没情没意的人。这里的规矩就是自己的事情自己解决，除非出人命。”
苏绾瞪着她的大眼睛专注地看着他，试图去理解他的世界。
灯光让她的长睫毛根根分明，在她脸上留下阴影。他很想盖住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像个旋涡，不小心就要被卷进去。
“再说，我也不想让他进去。”
他话锋一转，语调里带着一种纵容。
“他现在是很麻烦，也很讨人嫌，但是当年他没有嫌过我。我们家吃不上饭，他们家也只是能吃饱，我大伯母不想一直接济我们，这也是人之常情。但是我二哥，他每天把自己的口粮省下来分我一半，他跟家里说带去学校路上吃，每次是为了带去学校给我吃。有一次他怕饼凉了，把滚烫的饼揣胸口上，等到了学校胸口烫出个水泡来，他还安慰我说了，别婆婆妈妈。后来我们一起在社会上混的时候，有很多次很别人打架，他都是拼了命挡在我前面。他有恩于我，不是添点麻烦就可以一笔勾销的。他曾经是个意气风发，有情有义的人，只是后来他突然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了。我刚开始创业的时候，他跟着我干过，他不适应现在的社会我没办法让他走了。他记恨我，后来一直一蹶不振。我受他照顾在先，现在没有资格嫌他麻烦。”
他说起这些事，语气是温柔的，和他凌厉的外表形成强烈的对比，这种温柔是杀人的刀，专门捅向人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走吧，去吃饭吧。”
两个人在这早春的傍晚里被牛毛细雨淋了个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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