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绾站在门口的台阶上等人。
她穿了一件宽大的羽绒服,双手插在口袋里,披散着的头发像缎子一样随着她转动反射着阳光。
早上刚八点多,太阳照得人暖洋洋的。
不知怎么的,台阶上的一窝蚂蚁吸引了她的注意,她低着头,厚厚的头发像瀑布一样流淌下来,藏起她白玉一样的脸。
这些小东西排成一列像细细的流动的黑河,郑重其事地扛着一块糖,消失在砖缝里。
她伸出脚靠近它们,看它们惶恐地四散开,乱了队形,觉得没意思了又把脚收回来。
一辆银灰色的雷克萨斯“吱”一声停在台阶前,前面的挡风玻璃映射着阳光,白花花一片,看不见车里的人。
苏绾弯下腰,通过车窗看向驾驶座上的人,等她看清了那双高高眉骨下的眼睛,本来笑意盈盈的脸一楞,因为惊讶嘴微微张着。
驾驶座那个头发短得贴头皮的男人,双手放在方向盘上,还是那副没有表情的样子,他明明看见苏绾脸上的惊愕,但好像完全不在意,他冲苏绾轻微地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我是陈池”。
原来他是陈池!
苏绾有种很荒谬的感觉。
她又想起他面无表情把人踹倒在地的样子,这个样子和别人口中的心狠手辣,铁石心肠倒也对得上。
那另一个给她糖果的又是谁?
“上车”
驾驶座上的人言简意赅地说。
苏绾拉开副驾的门,正要落座,目光在副驾的座椅上停留了一秒,那真皮的坐垫因为常年的使用已经磨得快要破了,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节省的人!从来没有!
她不知道为什么要抬眼去看驾驶座上的人,她一方面觉得失礼一方面却在看他的时候笑了出来。
他好像也知道她在笑什么。
两人这心知肚明的笑,就像一块石头轻轻投进了河里,打破了拘谨。
陈池踩下油门发动汽车。
“在公司叫叔叔好像不太正式,我叫陈总,你觉得可以吗?”
“随便”
他又问,“你是哪个WAN?”
“绞丝旁的那个绾”
这时候车已经开出了长南拐入了国道。
路旁有一个穿军大衣的男人骑着一辆破旧的电动车,长长的的鱼竿绑在车一侧,车把手上挂着一条五六斤的大鱼,张着口,银白色的鱼身随着车前进前后左右晃动,像胜利的旗帜。
苏绾正看得欢,听见旁边的人问:“绞丝旁什么WAN,我不认识。”
苏绾觉得这个人还挺有意思,她笑着解释道:“绞丝旁加一个官员的官,嗐,这个字本身也不常用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就是我爷爷为了显示他是个文化人,故意找的,其实女字旁的婉还更方便一点。”
陈池也就听了一耳朵,说起另一个话题,
“你爸说你要写论文,想到我公司看看,我很欢迎但怕招待不周。平时我东奔西跑不怎么有空,我那公司就是个乡镇企业,恐怕和你想象的不一样。”
他说这话的时候好像不经意又很熟练,应该是对着 不同的人说惯了,有种既疏远又熟稔的微妙的平衡。
苏绾在座位上微微扭过来对着他,说:“叔叔,我知道你答应这个事觉得麻烦,又不好推掉。你放心,只要认了门,我会自己照顾自己。下次我就自己骑自行车,车子我都找好了。我尽量减少对你们的影响。我懂的。”
陈池难得地快速偏过头看了她一眼又转回去,“你爸妈把你教的很好。我以为你会被宠坏。”
苏绾笑起来,坦坦荡荡地,有年轻姑娘特有的那种满不在乎,“一般一般,全国第三。”
她就觉得这个人好像也挺好说话的,人和人的磁场真奇怪。
于是她问,“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你说”
“你为什么这么低调?”她意有所指。
她认识的人中,没见过这样的。
他显然马上知道她在说什么,很自然地回答,“不是低调,只是过了一个阶段没什么特别的**,但说不定哪天又有了。我这个生意需要充场面的时候也不多,实在需要我同事有,开他的就行。这车开得挺顺手的,没什么理由换。”
“锦衣夜行啊,多难受。”
他突然笑了一下,这让他看起来像换了一个人,苏绾有点迷惑,恍惚间她突然觉得在哪见过他,很早很早之前。
他的牙齿异常的整齐和洁白,在阳光下几乎会发光,让他看起来非常干净。
“以前在乎现在不在乎。你看,你还夸我低调。”
他的手把着方向盘上,偶尔才稍微带着动一下,他开车有他自己的风格。
不急不缓,那方向盘在他手里好像比别人轻巧些,他的手轻轻一带车就听话了,连大动作都不见,也不见他超车。
苏绾注意到他的手,瘦长有力,骨节分明,粗糙,不是养尊处优的手,但指甲剪得干干净净,青色的y型血管清晰可见,大拇指上的白色小月牙很明显。
这是男人的手。
她低头看了下自己的手,纤细的,雪白的,粉色的指甲盖。
男人和女人真不一样。
从国道拐下来没多久,就能看见成片成片的厂房。
“工业园到了,道南的工厂大部分都在这里。”
苏绾打起精神,把头扭向窗外。
这些厂房大多三四层,外立面也没有什么花里胡哨的,有些旧一些的看起来像十几二十年前的建筑。
这些厂房依次分布在路的两侧,工厂大门也都比较简单,挂着几个大字表示下名字,有些连名字也没有。
马路倒是四车道的,只有中间车来车往的地方是干净的,路两侧路基那堆了厚厚一层土和落叶。
因为春节到了,两旁的树上挂了些红灯笼,各家的门口也贴上了对联和红红的“福”字。
“这里各家情况怎么样?”
“不怎么样,你学这个应该大概知道一点。曾经风光过一段时间,不然也不会有这么大个园区的存在,现在剩个空壳在。”
他说着一转方向盘,车拐进了右手边的一家工厂,半人高的棕色花岗岩大门上挂着:元谨工业设备公司。
正对着大门口的是一栋六七层高的小楼,楼前面有个圆形的花坛,花坛里种了一棵不知道是什么的大树。
大门右边是个传达室,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在门口站着,冲老板的车微笑点头。
大门往左不远是个停车场,陈池拐过去,停车场里这时已经快停满了。
“你先下车,一会不好开门。”他对苏绾说。
苏绾站在一旁看他行云流水地把车倒进两辆车中间。
“跟上”
他下车后,示意苏绾。
他指指正前方那栋楼说是“办公室”,右边那一层楼高的庞大建筑说是“车间”,“食堂在后面,到时候你有兴趣让人带你看看。”
进入办公楼,一幅巨大的山水岩石画夺人眼球,画前摆了一排半人高的冬青盆栽,颇有乡镇企业的氛围。
屋里温度还比外面低几度,中央空调显然是没有的。
“能走楼梯吗?办公室在二楼,坐电梯也行。”
陈池回头问苏绾。
苏绾正东张西望,一下子没有停住脚步,差点撞上他。
“走楼梯就行。”
她回长南来也不打扮,每天都是UGG和羽绒服,怎么样都很方便。
二楼长长的走廊,两边都是办公室,有的开着门有的关着。
陈池领着她走近走廊尽头靠左的那间。
这是一间大办公室,两扇大窗户,摆了很多办公桌,进门左手边有两间隔出来的房间,一间是陈池的办公室,另一间是会客室。
此时,办公室里坐了五六个人,纷纷抬头打招呼。
陈池把她领到靠窗那几张办公桌前,跟那里站起来的两个女同事说:“这是苏绾,来我们公司实习一段时间。小王,你照顾一下。”
他又转头对苏绾说:“这是管行政后勤的,王勉,有什么问题可以找她。你在这找个位置坐下。”
苏绾和王勉这头正打招呼,另一个年轻一点的小姑娘为难地跟陈池说,“陈总,兴盛的王总已经等你很久了,一早就来了,我跟他说你今天不一定来公司,他说他等你。”
陈池点点头,扭头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王勉小声嘀咕:“怎么又来了,天天来报到啊。”
小姑娘脸皱成苦瓜,“咱们这也没门,他来了,我也不能拉着他往外走啊。”
另一边一个有点上了年纪的男人接话道:“年关难过啊,没有钱过年的老板要跳楼了,你拦也拦不住他的,对付你这样的小姑娘,这种老滑头有的是办法。咱们这位是树大招风。”
王勉三十出头,带眼镜,头发全都往后梳成一个马尾,脸上没有一点脂粉,看人笑嘻嘻地,说话自带一股不见外的气质,还有一种长南女性特有的淳朴劲,苏绾特别喜欢这股劲。
另一个姑娘看起来像个大学生,小眼睛小鼻子那种秀气长相,她偷偷看苏绾,等苏绾看向她,她又飞快地看向别的地方。
王勉让她带着苏绾去厂里转转,认认地方。
转了一趟下来两人就认识了,年纪相仿很快就能说上话。
苏绾因此知道她叫周怡,外地人,刚毕业一年半,投奔男朋友来的。
年节跟前,周怡说车间里其实已经半放假状态,外地的或是家里有事的很多都已经回家了,他们办公室的晚一点,她明天也要回家了。
王勉和周怡花了半个上午在讨论陈池要请客的菜单。
王勉在教周怡,“这是商务宴和朋友聚餐不一样,不能四个人就点六个菜,包厢那么大的桌子空荡荡的不好看,一定要放满,至少要点十个菜。你看龙虾螃蟹这种需要上手的点太多,商务宴吃是其次,喝酒交流是主要目的,你让他们满手满嘴不好看。冰镇秋葵这种不是大众的菜就尽量别点了。点心有一道就行了,要确定下数量,一定不能比人数少。”
两人絮絮叨叨好久,又纷纷打电话去核定细节。
这年关前后,公司要打点的人可不少。
王勉又接了一个电话,放下电话,冲办公室的人说:“都下去帮帮忙,公司要发的节礼送到楼下了,咱们给拎上来。”
办公室能帮忙的都喜气洋洋地跟着下去,有几个年轻一点的跑过来跟苏绾打招呼。
陈池在窗前的黑色办公椅上坐着,听王为奇车轱辘话来回说,他手里拿着手机转来转去,心里打算再给他10分钟。
这个人胡子拉碴,眼睛发红,不给他诉苦的机会恐怕容易走极端。
他半转着圈椅,面无表情地看着楼下。
阳光正盛,照在那个人身上晃得人眼花,两个小年轻“嗡嗡”围在她身边打转,她歪头跟人说话,仰头笑得没心没肺。
她拎起几箱砂糖橘风风火火就往楼里跑,一点也不矫情,像只欢快的小狗,跟她后头的周怡和王勉也知道拎两箱砂糖橘再配一箱不重的坚果。
真是傻得可以!
到了饭点,陈池从他办公室出来,站在过道跟苏绾说:“走,吃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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