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德喜那个豪宅,外面是粉墙黛瓦的新中式,里面却是大理石,罗马柱,镀金粉,丝绒高背椅的卢浮宫乡村版。
他喜欢热闹闲不住。
头天夜里村里的德勤去北山上蹲了半宿抓了两只野兔,这可是稀奇的不得了的东西,鲍鱼龙虾没什么稀奇的,这种正宗的野味买不到的东西才难得。
人家德勤刚到家屁股还没碰到板凳,他就上门甩给人家一千块把东西拎回家了。
这天晚上他找了一堆人来家里,在挑空的客厅里摆了两张大圆桌,再去后林的鱼塘那里抓了一盆野生鱼,就热热闹闹办起了家宴。
这个春节天气反常的很,腊月二十几的时候还冻手指头,到了年三十那天突然热得毛衣都穿不住了,一直热到正月初几还没有凉快的迹象。
大伙家里大多有地热,这下关也不是不关也不是,只能开着窗户降温。
这天德喜家的窗户也打开着,屋里仍然热得人心浮气躁,大伙免不了骂几句天气。
那两张大桌正好就摆在光屁股的小天使下面。
男人们先喝了一轮,苏德喜嗓门大,说话像吵架。
苏绾这天只穿了一件大大的T恤,因为热把那头厚厚的头发随意地盘在头顶。
她歪着头偷偷问她妈妈,“那个穿衬衫梳背头的人是谁?”
“陈滨,整个下塘角就出了两个能看的人,今天全在这了。这个人小时候都叫他‘小白龙’,长得好看,下洋村的人经过我们长南都要绕道去看看这个小孩。”
苏绾正歪着头和妈妈咬耳朵,被苏德喜看见了,扯着嗓子叫她:“绾绾,说什么悄悄话不能给我们听。快说给我们听听。”
苏绾坐直身体,笑笑不接他的话。
苏德喜的老婆玉琴接话道:“人家小姑娘说小秘密谁要跟你讲。绾绾,你告诉婶婶你有没有男朋友。”
苏德喜拆老婆的台,“我们绾绾这样的,男朋友要从长南排到德山了,绾绾你说。”
“我没有啊”
“哎呦”
苏德喜发出一声怪叫,把手里的酒杯“嘭”地一声放桌上,“你真没有?那一时一刻都不能拖,在座的赶紧给我张罗起来。绾绾你说,你喜欢什么样的?你这条件还不是随你挑。”
“踩着七彩祥云的白马王子。”她笑着说,露出一排整齐雪白的牙齿,那双黑葡萄一样水汪汪的眼睛流光溢彩,在灯下看来,她真是让人移不开眼睛。
苏绾本来是随口一掐,说完突然想起十几年前真有个从天而降解她危难的人,那就也不是胡说。
苏德喜笑嘻嘻地用手指着她,亲昵地骂她:“你就胡说吧。有男朋友也说没有逗你喜叔玩。”
苏秀月开始数落起女儿:“你还别说她可能真没有男朋友,这个小孩你们不知道。别看她长成这样,无论到哪不出一个月人家就知道她是个小霸王,哪个男同学敢有想法。初三那年她跟人家男生掰手腕,两人都不服输,分不出输赢,硬是耗了一个课间。好了,人家男生的手腕抬不起来了。人家家长找上门了,我们真的吓死。还有半个月就体育中考,真耽误了人家我们拿什么赔。高一去新学校,头一个星期就收了十几封情书······”
“妈妈”苏绾娇嗔到,一把捂住苏秀月的嘴。
其他人都跟着笑起来。
苏秀月一把拍掉她的手,“这不是你自己跟我讲的。你看看你现在,叫你回家也打扮打扮,每天就是羽绒服大棉鞋。尤其每天跟倩倩在一块,你也好意思,当绿叶你都配不上。”
苏绾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个扭曲的表情,掩盖自己不由自主翻出来的一个白眼。
不知道哪个婶婶又说了一句,“多交点朋友,不要老跟倩倩在一起玩。”
十几双眼睛聚光灯一样打在她脸上,她多少有点懊恼。
“来,来,继续喝。”
那头陈池拿着酒杯轻轻磕着桌面,吸引了男人们的注意力。
他说话的时候眼风轻轻扫过苏绾,意味不明。
苏德喜酒气上头,说话扯着嗓子,他指着陈池的杯子,
“有没有这样喝酒的?你倒半杯是怎么个意思?哦,是埋汰我们上塘角来了,意思我们喝不过你,你随便喝喝就行。”
陈池二话不说伸手拎过酒壶,一弯手腕往玻璃杯里倒酒,直到那白色的泡沫顺着杯沿溜到桌子上才罢手,他端起酒杯一仰头把一杯酒喝了下去,拿空酒杯翻过来对着苏德喜晃了晃。
他穿了一件黑色的短袖T恤,露在外面的手臂像树干一样精壮。
“漂亮!咱们陈老板办事没得说。”
苏德喜拿他的酒杯敲桌面,然后他又指着陈滨说,“这位陈老板呢?”
陈滨雪白的皮肤已经泛了一层粉红,他苦笑下,也只能仰头把酒干了,他抿了一下嘴,吃力地说,“我尽力了,酒量不能跟陈池比。”
苏绾早早就注意到苏德禄两口子的异常,那两口子就坐她旁边,她挨着二婶坐。
苏绾听见苏德禄压着嗓子说:“你他妈有完没完?”
再一看二婶已经泫然欲泣了,她心知不妙,还没想好说点什么,二婶低着头咬牙切齿说了一句,“苏德禄,你是不是个人?”
她顾忌着脸面,不想被别人看见又气到了极点,只能咬着牙说。
还没等苏绾反应过来,苏德禄已经像点了火的炮仗“嗖”地一声弹起来,扬手把手里的酒杯狠狠摔到地上,他那喝得通红的脸上表情狰狞,“我x你妈,你他妈给我滚。”
那酒杯的碎片和杯里的酒四处飞溅,一块碎片擦着苏绾的小腿飞过,她吓得连忙站起来往后退了几步。
一瞬间空气像被凝固了一样。
二婶那已经有点下垂的欧式眼皮耷拉着,在这么多双眼睛的羞辱下,眼泪一串串地滚出来,沿着疏于保养的脸流下来,身体细细地发着抖。
苏秀月和王玉琴这时候终于反应了过来,走上去把丢了魂的王培培扶到旁边客厅的沙发上去。
苏德昌叹了口气,骂这个不争气的弟弟,“那是你老婆,当年是你要死要活娶回来的,现在人家跟了你这么多年,你有点良心!上次怎么跟你说的,天天这么闹,日子是不想过了?想想你那三个孩子。”
苏德喜走上前把他亲哥按在座位上,他那万年笑嘻嘻的脸上终于不见了笑意,他等苏德昌骂完了,也跟着骂:“大过年的,非要闹。二嫂远嫁跟着你到长南,你是个男人,大过年就这么扎她的心,你让她去哪?”
苏绾默默地去厨房找了一个扫把,把碎片都归拢在一起,她听见妈妈和三婶在低低地劝慰二婶,二婶发出低低地克制的呜咽,像一只受伤的小动物。
这呜咽让人心头发酸,任谁听了都动容。
当年另外一个女人哭的时候也让人动容,她听见过吗?
她一句不高兴了,那个大十几岁的男人觉都不睡了,连夜开十几个小时的车来哄她,只差跪下来哄她。
她发起脾气来,上手就抓花他的脸,他满脸心疼,“别折断了指甲”。
他为了她发疯,毫不犹疑地背叛了全世界,只为了和她在一起。
她是不是觉得自己魅力无边?
仗着自己青春的身体和学生的男家长眉来眼去,暗度陈仓的时候,听不见另外一个在婚姻里挣扎的女人的哭泣。
男人的柔情蜜意终于在时光里变成了敷衍和嫌弃,原来自己不过是比旧人多了几年青春,不变的是男人永远骚动的心。
十几年前射出的箭扎到了自己身上,才知道会疼。
“绾绾,把锅上温着的米粉糕给大家端上来。”王玉琴在客厅里喊。
苏绾进了厨房放了扫把,洗了把手,看见陈滨也跟着进来。
他面皮发红,冲苏绾笑了笑,说:“我来帮你,怕你烫到。”
苏绾找了一个青绿色的宽口大盆,陈滨拿双筷子一个个夹出来放她盆里,他们相视一笑,一前一后走回桌子前。
外头正在说从前猎野猪打野兔的事情,也不知道是哪年的老黄历了。
坐下首的苏德清说得唾沫横飞,“那时候山上挖个洞,盖点树枝稻草,洞底放个夹子,过两天去保准能抓到点东西。没想到才几年就抓绝了。你们还记得前山的葛老头,不知道什么时间上山,被夹子抓住,等别人发现都已经硬了。现在想想都不可思议。”
苏绾把一块糕放在苏德清的盘子里,又转到他旁边的陈池边上。
陈池松散地坐着,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腿往前伸着,一只手搭在桌上的手机上。
看见苏绾俯身过来要往他盘子上放东西,他赶紧收回了手臂,抬头看了苏绾一下,眼睛里有笑意,酒精柔和了他五官的凌厉,让他看起来有点吊儿郎当的。
他这个表情让苏绾心里一突,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这个人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又死活想不起来,心里就像有个爪子在抓心挠肺的。
“绾绾,魂掉了?我跟你说话呢,别给我米糕。”
苏德昌提醒她。
“噢,好的”
夜里,屋里地暖还开着,就算开了窗户,还是太热了。
苏绾在睡梦中不停地踢被子,翻来覆去睡不安稳,做的梦更是兵荒马乱。
程阳挥手跟她说:“我走了,苏绾,再见。”他永远那么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你先说清楚啊。”
她急得大叫,一蹬腿从睡梦中醒来。
她捂着自己的胸口,继续流着梦里没有流完的眼泪。
夜色如水,开着的窗户漏进来一点风,费劲地吹动一角窗帘,远处传来闷闷的爆竹声。
她有多久没有见过程阳?她以为已经好了,连做梦都不敢梦见他。
她不想忘了五月的林荫道,他们忍不住碰到又慌乱躲开的眼神,让人心跳加速又脸红的眼神。
五月的风,五月的阳光,那时候年轻的他们和她的初恋。
晓楠说:“那个万人迷程阳绝对对你有意思,男人的眼神骗不了人。”
她脸皮发烫故意扭开脸,不敢让人看见她的眼睛。
无数次的偶遇,无数次的人群中不由自主的对视,无数次的心知肚明的微笑,终于他说“我在操场,你下来下。”
故事是从他伸出的手开始,但好像已经开始了好久好久,早到已经不知道从哪里开始的,就像结束一样,没有再见,也不知道到哪里才是真的结束。
晓楠有一天支支吾吾跟她讲:“我听他们系的人说,程阳要出国了,他家里人都在国外,本来大二就要出国了,不知道为什么拖到现在才走。你知道吗?”
她不知道,他消失在茫茫人海里,只有一句“对不起”。
她应该恨他吧,但是她说不清,她总是记得他的笑,无论她做了什么都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笑,他总是笑着拍她的头,她再也没有见过笑得那么温文尔雅的人,她怀念他带着无奈叫她“绾绾”。
回忆让人没有办法呼吸。
她爱过的人,她不恨,只是不能提起,不能云淡风轻地说起过去。
倩倩说,“他早就打算好了,一年多都不碰你,就是留了退路,他是好人还是坏人你自己评判。在我这,这就是个想当坏人又没这个胆子,想当好人又有贪念的人。”
为什么呢,程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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