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一瞬间，那神像便抬过去了，背后是长长的迎神队伍。
第一排的两个人一黑一白，黑的有个吊梢眉，细细看去，总是似哭似笑；脸叫煤灰涂黑了，但一对眼睛亮亮地发闪；
白的生怕不够白，拿面粉涂了全脸，嘴里叼了个长长的舌头。那白的似乎叼累了，舌头险些掉下来，便努了努嘴唇，把那长舌头叼回来。
因表情幅度过大，面上的白灰扑簌簌地往下掉。
自然是扮的黑白无常。
那白无常把口中的舌头当成了玩具，吸溜不止，玩得不亦乐乎。
旁边的黑无常很是无奈。白无常已熟练掌握了那舌头的玩法，只听“啪嗒”一声，舌头恰好粘在黑无常的高帽上，遮住了喜这个字。
白无常纸作的帽子一颤一颤，显然在发笑。
黑无常以其人之道还制彼身，
齐月驰笑够了，方才望向身边的“人”。脸比煤炭黑，原本只是个形容，今日她倒觉得保守。
齐月驰继续叼住那长舌头，说话之间又吸了一半回去，喷起一股白色的面粉：“说吧，怎么复活的我？”
黑无常自然是萧明绎。
落入神腹之时，他其实五感尽失。
他的灵力早已渡给齐月驰，而幻境，除非亲近之人之物，否则不能进入！
换句话说，他没办法进入他人的执念。
神腹中是一片翻滚的怨气，浓重而寒凉，裹缠着他的手脚，要把他拖进深渊里。
无数修士与生灵的魂魄被囚执执念的地狱，不得往生。
他想要感应齐月驰，却发现，他竟然感知不到她的存在！
傀儡与主人成契约，除非生死，则不可斩断。
那么说来…
不详的猜测盘桓在他心头。就在他要被恐惧攫住的一刹那，内心的执念却越发清晰，反反复复提醒着他。
不可能。
任谁死都不可能。
萧明绎见过八百年前惊才绝艳的帝师大人。
彼时的她曾踏月而来，一剑斩落了妖兽的脑袋，也斩断了他爱恨嗔痴的烦恼魔障。
妖兽不甘受死，仰头怒吼之间，鲜血纷纷而落，妆点于她的唇角鬓边。
少年帝师回身收剑，冷眼看着那妖兽哀嚎，开口之间勘定生死：
“你为己修炼，不惜炼化无辜众生的性命，如此心性不配为神。”
话音落下，妖兽伏受神诛，灰飞烟灭，而她微微蹙眉，反手拭去唇角的血。
这一幕他记了很久很久，直到天道变易，世事无常，将两人都埋葬其中。
他又怎么可能忘？
为什么复活她？
其实只是一个很小很小的愿望。
她合该很好很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想到此处，萧明绎在煤灰色的面具底下，悄悄勾起唇角，血色小痣轻轻滚动。
他说：“你猜。”
齐月驰气笑了。她平生最恨受人所制，反唇相讥道：
“好，燔离神大人。”
“你吸收了那么多贪欲和执念，恐怕也不必结什么契约。”
“我不知道你什么目的，但就算修炼一万年，也把你的灵力给灌回去。”
齐月驰发泄完毕，却看着对面亮晶晶的一双眼睛忽然黯下来，像被阴霾荫蔽的星子，心中懊悔：
我这话说得是不是太重了？
许是摸鱼得太明显，老泉沙哑的声音响起：
“黑白无常！钱不想要了！”
听到钱一字，齐萧二人双双噤声。
开玩笑，他们虽然当过神仙也当过鬼，但行走凡间，没有钱是不行的。
便一个继续叼好舌头，一个专心走路，兢兢业业当个吉祥物。
齐月驰一边跟着那队伍走，蹦蹦跳跳，众人念着什么咒语，她便也跟着念，心中却觉得好笑。自己算是在生死中走过一遭的人，怎么也陷入执念心魔里去了。
按照时间流逝的顺序，可以判断，现在才是真正的，阿妍的执念，而方才的幻境，是在那执念的基础上，又生了一层魔障。
神像腹中，因常年累月吞噬无数修士与生灵，由此积聚而成一股怨气，谓之魔障。
人本有七情六欲，而生魂落入此怨气深重之境中，贪嗔邪念皆会数百倍放大。意志不坚定者，则会迷失于心魔编织的幻境中，沉睡不醒。
而她正是落入了自身的心魔幻境里。
方才幻境即将坍塌，多亏萧明绎及时出现，要不然，她可能真要困在心魔里不得超生了！
但她的心魔幻境里，为什么有他的影子？
齐月驰百思不得其解。她借着高帽子的遮挡，面上仍一片沉着；队伍且唱且走，按照仪轨，要抛洒铜钱。
她随手抓住一把，向天扬去，借着纷纷而落，悄悄向旁边瞥了一眼，只见那人神情专注，闭上眼睛，口中念念有词，倒真像个跳大神的。
齐月驰不禁心情大好：傀儡演无常，这场景倒是滑稽。
队伍很长，绕房三周后，终于在老泉的指挥下，放到中间的祭台上。
队伍开始吟唱：“燔离神祇，普照大地，德被万方，照临下土…”
齐月驰摇头晃脑，念着那经文。因为扮得是黑白无常，不必在乎形象，讲究的是越疯癫越好，越诡异的越好。她玩得很开心，有心逗一逗萧明绎，意识中传音道：
“德被万方，照临下土，是吧？那燔离神大人，可否也保佑一下我？”
萧明绎却说：“早就保佑了。”
“嗯哼，怎么保佑的？哦，我知道了，原来是隐瞒身份，骗我至此啊！”
他们正正大光明地摸着鱼，忽然听见一阵哭声。
柜子啪地一声打开，从里面钻出了一个身影。
老泉才看见，惊怒之下指挥道：“快拦住她！”
可是那女孩灵活小巧，滑溜溜如一尾鱼，一下子钻进祈神的队伍中间，一时间抓她不住；她眼睛尖，瞅准了空隙就往里钻，一钻钻到齐月驰脚下。
她抱住齐月驰就开始哭。
齐月驰有些惊讶，但并未将那小孩甩开，转过半身将她护在身后，低首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阿妍瑟瑟发抖。她的小手抓紧齐月驰的白色衣衫，不肯松手；听到齐月驰的问话，怯怯地摇了摇头。
老泉眼睛转了转，才要说话，忽被一个清冽的少年声截住。
萧明绎沉声道：“既然燔离神慈悲为怀，便该泽被苍生。就算选中她作为神使，也该问问她的意见。”
老泉欲要向前，萧明绎上前一步，挡住了他的去路。
老泉阴沉道：“这不好吧，到时候慈家和郑家怪罪下来，看你怎么担当？”
萧明绎挑了一下眉：“你可以把他们叫过来，让我看看，他们该怎么担当。”
话音一落，众人心中一阵惊诧，但也莫名畅快。
慈郑两家长年欺压百姓，也该有人出出气。
老郑没料到有人竟敢忤逆他，气势矮下一节，转身指向那中年男子道：“把他给我绑起来！”
“谁敢。”萧明绎轻蔑一笑，反手轻弹，家丁们的手被猛地一烫，烧出一缕烟。
看去，竟是几只小小的鬼萤火。虽然小，可法力极为高强，一时间竟难以近身！
齐月驰问道：“小朋友，你怎么了？”
阿妍哭得抽抽咽咽，伸出手指着老泉道：“他们害了我妈妈！”
齐月驰轻拍她的肩膀，道：“可以慢慢说。不用害怕，我们为你做主。”
阿妍这才收住声，慢慢地说出一段缘故来：
“我出生的时候妈妈就死了。”
“他们说我妈妈也是被燔离神老爷选中，去作了神使登仙去了。我思念妈妈，我也想去登仙，和妈妈做个伴。我不怕死的。”
说到伤心处，阿妍的眼睛里又淌下泪来。
中年男子接话道：“这孩子十分孝心。她妈妈给她缝的人偶，保存得极好，从不肯轻易拿出来。”
“所以我就向燔离神求愿，我想见见我妈妈，就说，如果你真的放不下女儿，就给我托个梦，告诉我天上是什么样子。”
老泉的脸色阴晴不定，刚要说话，身旁却冒出个影子，轻轻扯了老泉的袖子，道：“妍妹这么小，又可惜没了亲娘，你就听她说说吧。”
半大小子，长得十分结实。正是老泉的宝贝儿子，阿央。
阿妍哭着道：“可是，我娘她好惨，她的眼睛没了，还留着血泪。她分明跟我说，是燔离神吃了她！”
话音刚落，那眼睛似乎听得阿妍的话，猛然转了过来，盯着她。
阿妍吓了一大跳，直往齐月驰怀里钻。
可她抖着手指，哭叫道：“那是阿娘的眼睛！”
她再也顾不得害怕，冲出齐萧二人的保护范围，竟然扑到了老泉怀里！
她含着森森的怨气，小小的躯体竟然蕴含无穷的力量，朝着老泉的手，狠狠咬了下去！
老泉惨叫一声。一根手指被咬断，反手去抓她，却见她又窜回去，尖声大哭道：“我要妈妈！还我妈妈！”
萧明绎反手打碎了那具神像，碎瓷片溅了满地，中间有个红色的、圆形的东西，掉出来满地乱弹。
老泉尖叫道：“你竟敢打碎…”忽然就没了声音。
阿央拖着他，一把捂住了他的嘴，低声道：“爹，少说两句吧…”
齐月驰却瞧得分明，那正是一只眼珠。
阿妍要伸手去碰，忽然撞到了另一个人。
她爹望着手里的眼珠，神色郁郁，轻声道：“阿妍乖。这是你妈妈的眼珠。”
齐月驰蹙眉。那东西自死人的躯体上取下来，又在这具神像上涵养了这么久，自然怨气够足。
她叫道：“小心！”
一片混乱中，一只靴子踩着一地碎瓷，不紧不慢地走到二人面前。
他悠悠地道：“二位仙长——远道而来即是客。破了我千叶城的规矩，恐怕不好吧？”
这是第一版…有点逻辑bug，对不住，国庆节后我会大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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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身肉骨髓及妻子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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