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怨蛛抬起了第二只足。
这只足上是一张与她相似的、模糊的脸。看清那张脸后,她虽无实体,仍感觉全身鲜血涌到了头顶,再慢慢褪去。
是她的脸。八百年的时光犹如弹指一挥间,而那张脸带给自己灵魂深处的恐惧却仍未消解。
她的声音并不如何森冷,甚至可说温柔,与人偶口中的诡异声音形成二重奏。
“你活着有什么用呢?”
“你是能让所爱,所拥有的更多吗?”
那女子的声音仿若嘲笑,又好似叹息:“可你好像什么都没有得到,反而失去了。”
“来吧,过来吧,我会教你什么是爱,什么才是无上的极乐。”
“你不是你。你是我所有的。”
她的脸寄生在食惧蛛身上,硕大无朋,蜘蛛自意识深处吐出烦恼丝,将她一寸寸缠裹。
烦恼丝柔软、温和,但她无论怎样挣扎,竟然难以摆脱。
更可怖的是,她竟然对此非人之物,生了难以言说的亲近之感!
如她与傀儡结契那般,千万条烦恼丝自她小腿攀援而上,吮破皮肤,钻入血肉。而食怨蛛上的人面,眼睛骤然鲜红。它以人的恐惧为食。它享受这恐惧的盛宴。
浑身鲜血在流失,齐月驰反而觉得心底十分安宁,像是到达解脱的彼岸。
她八百年前死过一次。此刻不过再死一次。死亡,其实并不很痛的,不过泊入一片轻舟似的安稳之地,比之前世寸寸心碎的死法,实在好了太多。不是吗?
银白色的烦恼丝已被鲜血染红,这意味着结契将成。浑身的鲜血奔涌而出,她似乎也感受不到痛意。如同一个傀儡一般,无欲无念,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一点都不好!”
惊痛之声骤然炸响。心脏似乎被丝线绞缠,轻轻一扯,便痛不欲生。恍惚之间,腰间已被人紧紧搂住。
双手搂得很克制,只是揽住腰肢,如傀儡对主人,不敢冒犯半分;但也搂得很用力,仿佛灵魂都在微微发抖。
他用了很大力气,才发出很小很小声的追问:“你真的想死吗?”
齐月驰茫然不答。眼前的景象又浸了一层血色,是八百年前金殿燃烧的大火,而她所要拯救的、保护的人,却将森森的箭镞,对准了挡在身前的人!
头又变得很痛。她喃喃自语:“我不知道......”
阿妍的执念已经坍塌,此处应是我的执念,生魂在执念中可化为投影。他是怎么进来的?
“如果你要死,那就从我开始。”萧明绎低低唤着她,语调温柔而缱绻,仿佛说了一句隐秘的情话;他随即不自觉地笑起来,半边脸格外动人,唇角轻轻勾起,小痣妖冶灼人;但这笑容一转而逝,如刹那明亮又消逝的烛火。
他抬起头来,面上是一片明明白白的开心。
“她呢,是我的主人。傀儡与主人一旦结契,便要生死相随的。”
“当然,我如果死了,她可以活着。”
“你想让她死,可以,但我一不小心结了契,受人制约,只好替主人先死。”
“但是我用力活了八百年,终于找到我的主人,实在不愿意死。”
“那就只好先麻烦你,消失一下。”
话音未落,萧明绎一抬手,两只人偶飞出,精准地攻向食怨蛛两只抬起的眼睛!
灵修灵均!
啄上两只眼睛的一刹那,齐月驰忽然捂住头颅,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
意识终于陷入无尽的黑暗。
*
黑夜已过,窗棂外阳光透入,照彻了这方小小的闺房。这闺房并不奢华,但布置简单规整,陈设也十分精致,可见屋主人的用心。
帷幔之下,藏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她紧闭双眼,呼吸急促,一双手不安分地拽紧了被褥,显然睡得并不安慰。
风卷入木门,刮起白色的帷幔,带起一阵“灵灵”的响声,那少女尖叫一声,神情恍惚地坐在床头。
她还活着吗?
呆呆地坐了一会儿,似乎想起什么,她颤着伸出一双手,往自己的脸上摸去。
触感滚烫的、肿胀,是她自己的脸颊。
她猛地惊叫一声,连滚带爬地摸到梳妆台前,颤颤巍巍地扶正了铜镜,眼睛闭了好一会,方才张开一道缝,小心翼翼地打量着。
铜镜里的女孩,左脸高高肿起,硕大的包从太阳穴蔓延到嘴角,把整张清秀的脸扯得不能细看。
很丑、很吓人。但是并没有什么眼睛。
阿妍睁开眼睛,又认认真真地打量着铜镜里的面庞,连一根汗毛、一缕发丝都没放过,也没瞧出什么不寻常的痕迹。
身子往后一仰,重重松了口气。
方才她做了一个好吓人的梦。梦里有好几个怪异恶心的东西,有的会吐丝,有的会吃人,还有两个不知道从哪来的怪人闯进自己的屋子,把墙壁和地板都弄坏。还有最可怕的......
她再次抚摸上那颗肿胀可怖的瘤子,眼中流露出后怕之色。
那只红色的眼睛,张开的时候那么吓人,好像传说里的魔鬼。我要是被这东西寄生......
一阵恐慌涌上心头。爹爹会不会不要我了?
想到此处,她猛地站了起来,向那红木柜子走去。
橱柜里面静静地躺着一个人偶。
人偶的针脚粗糙,可身上的布料油亮光滑,已是家中最好的布料。
阿妍静静盯着橱柜里的人偶。那是妈妈死前留给她的唯一遗物。她十分珍惜,怕落灰了不好,便放进这红木柜子小心珍藏。
想到梦境中人偶的样貌,她有些害怕,但同时涌上一个念头:
若是妈妈的灵魂附在这个人偶上的话,好像没什么不好。
想到此处,她心情有些低落,目光落在红木柜子上。那处被她的手一按,掉下一块漆来。
那是爹妈成婚时打的家用。千叶人成亲,按礼数要打造一套桌椅、一个红木柜子作为家用,大户人家的嫁妆聘礼则更为贵重;譬如前几日慈家的女公子招婿,珍珠财宝那真是不要钱似地堆,远远望去像一片红色的云霞,好看极了。
据小央哥哥说,足足有十里地那么长。据说那些珠宝不限于千叶城千叶城的产出,更有蓝田的美玉论斤秤,还有西海产出的夜明珠,随便堆在路边,叫太阳一照,就像无数个眼珠子!
眼珠子。想到此处,阿妍感到一阵恶寒,停止胡思乱想,将人偶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上,眼中流露出不舍。
真要扔掉它吗?
她正在纠结,耳边那声音又在响了,在房外一圈一圈徘徊不去,像老人们讲的故事:白无常叫谢必安,面色惨白,口吐长舌,手中拿着一个招魂幡,幡上有铃铛,走起来布鞋踢踏踢踏地响,铃铛也叮铃叮铃地响。
若是听到这铃铛,人就要死了!
她骇了一跳。虽然她出生起,因容貌丑陋,无人敢和她玩耍,但她也想活着。
要是被白无常抓走了,她就要死了吧?
听说人死的时候,如果手里抓着一个有灵的东西,便能带到阴曹地府去。
想到此处,阿妍抓紧了手中的人偶。害怕掉出来,便贴身揣着,那人偶的耳朵紧紧贴着心脏。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阿妍闪身钻进了红木柜里面。
她低低唤着:“妈妈,你听听,我好害怕......”
房门吱嘎一声打开,脚步声直往她藏身之处而来,她不禁心中一片绝望,心一横,闭上眼睛,祈祷道:我一生虽然不敢说积德行善,但也没干过什么坏事,却容貌丑陋,遭人嫌弃。我不敢有什么怨言,但能不能让我再看看妈妈.....
一中年男子声音响起:“ 诶哟,原来是泉仙长大驾光临!”
阿妍松了一口气。原来是爹爹!
“但仙长恐怕迷路了,这是小女的闺房。有什么要事,到会客厅如何?”
声音不急不徐,可话中带着软刺,挑不出错,可也不好反驳。
老泉叫着软刺一蛰,语气十分不爽:“近日缇族入侵,慈家主为了抵御缇族,不幸受伤。为令慈家主早日痊愈,把缇族赶回山里,有人问卜了燔离神老爷,降下了神谕。”
那男子仍然陪笑:“大好事!我寇家全力支持——可这与小女的闺房,恐怕无关吧?”
老泉的声音转为隐秘:“燔离神曰,身肉骨髓,及妻子施,则为心诚,则百事可得。”
藏在柜子中,声线清清楚楚传入耳朵,阿妍认得他,乃是慈家主手下最得力的门客。
这些世家,平日里一个个眼高于顶,好像修为多么高深的样子,实则一个比一个贪图享受,毫无话本子里修善济贫的神仙风范。
其中又以这个老泉最为可恶,平日里装成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背地里只专会欺压无辜的百姓。
叫什么来着,狐假虎威,为虎作伥。
阿妍只当老泉的话作耳旁风。
她轻轻将橱柜推开一个角,借着这个缝隙,往外看去。
这一眼,她感觉浑身的血涌上头顶,恐惧渗入四肢百骸。
老泉的身后,跟着一个人。
此人双目涣散无神,只机械地捧着手中的神像。
不同于她以前见过的燔离神像,这座神像已经长出了四只手臂,每只手臂上生出一只眼睛。
而这这神像头上的眼眶中却没有瞳孔,透过红木柜狭窄的缝隙,直直地看着她。
与她梦中,长在她脸上的眼睛一模一样。
男女主下章还会出来。还有上一章结尾改了,如果感觉衔接不上可以倒回去看一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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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身肉骨髓及妻子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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