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云如墨,滚滚而来,似有墨色自天际洇染开,须臾间便将朗朗苍穹遮蔽得密不透风。
距京城三十里外的北麓碧霞祠,是一座兴建于前朝,供奉碧霞元君的娘娘庙。
这里终年香火旺盛,今日因即将倾盆的大雨,庙院中仅有扫洒的道姑,大雨将来,道姑们也没什么好扫洒的,躲在屋檐下闲聊。
“今天一个香客也没来吧,这个天若是来香客,雨落下山便太过危险,少不了要给他准备厢房。”
“刚刚来了一女子,正和师太讲话呢。”
“那去准备间厢房吧,若是等会下了雨,她定是走不了要住下。唉,这雨要落不落,闷的人心慌。”
“是啊,真不如痛痛快快的下上一场大雨,不似这么气闷。”
庙祠内,小道姑们口中的师太面前跪着一位身若扶柳,面若桃李,身子孱弱的女子。
师太叹息:“两年不见,凌姑娘,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跪在她面前这位女子名叫凌薇,五年前因不愿嫁给家中定亲的人家,逃婚至京城,求到她面前,哭道:“求师太收留我在娘娘庙里,给我一条活路。”
那时,师太见她年仅十四,身量未足,不忍心将这样含苞欲放的少女留在道庙中过一辈子,给她指了一条路,引荐她去见了安阳公主,让她做了公主府的一名女官。
两年前见她时,她身侧站着一气宇轩昂的男子,浑身贵气。
她也不似两年前弱不禁风的样子。
她俏生生的站在师太面前,身穿素布女官官服,身姿康健,笑容自信明媚,头无珠翠难掩国色。
两人站在一起,恰似一对碧人。
凌薇奉公主之命离京做事,路过碧霞祠,特意见她一面,并给娘娘庙捐了不少财物。
与她同来的崔知衍也大手笔的添了香火礼钱。
凌薇说:“多谢师太当年引荐之恩,我如今已不是那个无根之萍一般的弱女子了。”
碧霞祠道长师太当时颇为欣慰,觉得自己曾经随手结下的善缘,结为善果。
看上去她已觅得良人,也已在公主府立足脚跟,她能自立便好,比嫁个好人家还强。
短短两年过去,曾经的明媚少女已梳上了妇人发髻,瘦弱如柳。女子仰起脸,面色惨白,眼泪顺着香腮滑落。
端是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
师太弯腰扶她,她却跪倒不起,只道:“求师太再救我一次。”
凌薇银牙轻咬,恨道:“其他人都说我不识好歹,不自量力,能嫁崔御史做妾是我天大的福分,可……可我不愿。”
“我凌薇原本已是公主府女官,再不自量力也能自食其力,能养活得了自己,皆因遇见了他崔知衍,落得如今下场……师太,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求师太收留我。”
师太怜悯,道:“凌姑娘,不是我不想救你,老尼实在是势单力薄啊。”
“三日前,崔大人便已经派人在北麓城内通传,凡收留凌薇姑娘你的,便是与他崔某作对,碧霞祠庙小力微,怎敢惹御史大人呢。”
凌薇一时间悲从中来。
她不想给崔知衍当妾室,虚与委蛇熬了整整一年才逃出京城,来到北麓,谁知他早已料到她的去处。
到头来还是逃不过他的五指山。
她在公主府任职时,早便听说过崔御史的大名,炙手可热的权臣,当年蟾宫折桂的状元郎,是京城万千女儿的梦中人。
公主大婚,她替公主操持打理外事,因此与崔知衍相识。
原以为他是良人,少女春心萌动,也曾动过心,许下过一生一世的承诺。
凌薇自然知道两人云泥之别,崔知衍不是良配,可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控制不住喜欢他,她放纵自己赴他之约,沉沦在虚假的幻梦中。
直到崔知衍婚事的消息传来,梦境破碎。
她亦伤神了许久,最终决定斩断孽缘,既然使君有妇,她也不该再耽于无果的情爱。
她想离开,他却不许,用权势将她困在身边,她上天无路下地无门。
崔知衍对她说:“薇薇,你跟了我吧,我会一辈子对你好。”
凌薇听后只觉得可笑:“让我做你的妾室,藏匿与后宅,一辈子做你的玩物吗?崔知衍,你休想。”
为了摆脱他,凌薇试图借公主之势与他斩断联系,可公主虽为皇室女,权势不足与他抗衡。
于是她转而寻求以往在公主府结识的其他权势,她自然知道那些男人和崔知衍一样觊觎她的身子,可只要让她离开崔知衍,她不在乎。
几次三番,终于惹怒了崔知衍。
他干脆将她带出了公主府,囚于外宅,誓要一根根拔去她的傲骨。
凌薇不明白,为什么他曾经爱过她,如今却要伤害她。
崔知衍也不明白,为什么她曾经那么爱他,却不愿留在他身边。
凌薇泪眼婆娑,紧握着师太的手,哽咽着说不出话。
师太心头一酸,轻拍凌薇的手背:“凌姑娘,世间缘分难测,你我有缘相识,便是命中注定。老尼虽无力改变大局,但护你周全之心,从未改变。我会尽力护你,只是崔大人权势滔天,结果如何,老尼也无法预料。”
“师太……”凌薇的眼泪扑簌落下。
殿外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崔知衍踏入大殿,缓缓走向凌薇。
“薇薇,跟我回去,别再闹了。”
凌薇绝望至极。
师太将凌薇护在身后:“崔大人,凌姑娘已决心留在本观修行,望崔大人成全。”
崔知衍脸上带着他惯有的温和的笑:“师太若是不想碧霞祠有佯,还请回避出去。”
他语气温和,寻常人听了会以为此人易于相与,可以商量。
师太求道:“崔大人,世间情爱,本由心生,强求不得。凌姑娘既不愿,崔大人何不放手,成全一段善缘?”
崔知衍面上笑容不改,他抬头看向祥云台上的碧霞元君神像,眸色深沉:“师太是执意与我作对了?”
师太道:“我已收凌姑娘为道徒,你若想带走凌姑娘,便先杀了我吧。我身为碧霞祠道长,若是连自己的道徒都护不住,还做什么道观的道长。”
殿外,忽闻惊雷一声,震动苍穹,四野皆惊。
崔知衍摇头,语气笃定:“师太是执意要为难崔某。”
“只是,师太自己的性命不在乎,便是连祠内三十余道姑的身家性命也不在乎吗?如是不在乎道姑的命,便是连碧霞祠四殿七十二座神像也不在乎吗?”
师太闻其言中隐含威胁,不禁怒道:“此乃皇家道观,落座北麓已有百年,此百年间,香火鼎盛,百姓皆愿至此虔诚上香,是一方之福地!休要在此造次!”
崔知衍:“皇家道馆,天底下哪个道馆寺庙不说自己是皇家准许的?”
师太气的发抖:“你如此不敬神佛,难道不怕遭天谴吗?”
他笑容中露出讥讽之色:“神佛?武宗灭佛时毁了多少寺庙,当年盛况还未过去过久,师太也是那个时候过来的人,不会也想让这位碧霞元君也遭此难吧。”
“你……”
凌薇用纤细的手臂拦住了师太,道:“师太,你走吧,不用管我了。”
她恨恨看向崔知衍:“崔大人,我跟你走,你不要为难别人。”
“凌姑娘!”
“彭禹,把师太带走。”
屋外侍从彭禹走进,将挣扎着的师太拖了出去。
崔知衍蹲下,用手抬起凌薇的下巴,不料被她咬了一口。
崔知衍气急,不怒反笑:“凌薇,你当真以为你能逃得了?别天真了。”
“只要我不同意,没人敢给你开路引。你没有路引,到哪里都是个流民,住不了店,进不了城,便是想去找个村子住下你都躲不过里正盘查。”
“除非你逃到深山里,可就凭你这幅身子,刚一进山恐怕就被野兽撕成碎片的吧。”
凌薇冷声道:“我便是去山里喂虎狼,也不愿屈服于你。”
崔知衍只觉得气的牙根痒,他已经耐心的跟她分析形势利弊了,她却只跟他犯轴。
以往无论他说什么,她能耐心的去听,还时常询问他的看法,如今他好好跟她说话,她却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她果真是再不想和他在一起了。
前些日子他一不留神,竟让凌薇和国公府世子私下有了往来,借他之势逃了出来。
她也不想想,那国公府世子为什么会大发善心帮她,还不是贪图她的美色。
果不其然,凌薇刚出崔府,便被国公府世子囚于烟花巷中。
如果不是他搜的紧,让世子找不到机会去烟花巷,只怕她早已落入虎口。待他终于查到世子将她藏到哪里,她竟然破窗跑了。
他日夜担忧,生怕她遇到不测,可她竟然独自来了碧霞祠,宁愿做道姑也不愿留在他身边。
道姑属三教九流,若她真的入了道籍,便是想做他崔家的妾也做不得。
那他这一年来为了让她能安心,替她造势铺路让她有资格做他家贵妾而付出的心血又算什么?
她到底要怎么才能明白,她只属于他一个人。
崔知衍按住凌薇消瘦的肩:“既然不怕喂豺狼虎豹,那你先喂饱了我再说吧。”
“崔知衍!”
“这里是道观!”
她瞪大了双眼,拼命反抗,想要伸腿踢他却被抓住脚踝。
凌薇只觉他双臂紧紧环扣,她丝毫动弹不得。
道观外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而下,暑气遇水蒸腾,道馆笼罩在一片雾气之中,宛若仙境。
偏殿中,一群小道姑搂在一起瑟瑟发抖。
彭禹听着正殿传来的声音,从衣襟里掏出一支葫芦,在案台上倒出来几十颗丹药:“这是安魂丹,吃了就能好好睡上一觉,不想死的过来我这里领一颗。”
吃下安魂丹,醒来之后就会模糊掉睡前的记忆。
小道姑争先恐后的过来抢过丹药吞咽下去。
崔知衍手握兵权,连皇帝都要给他几分面子,若是他知道自己记得他所犯之罪,他定不会放过自己的性命。
道姑们吃下丹药,纷纷昏倒在地。
彭禹看向紧闭双眼盘腿而坐的师太,朝她走去:“老尼,你不吃?”
师太口中念念有词,半响,她哆嗦着嘴,说:“会遭报应的,崔知衍会遭报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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