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叠铺满军部临时办公处大厅的纸张最后都进了碎纸机。莱特觉得很可惜，他想带回去装裱起来的，但是明殊说不能携带犯人的东西离开，尽管他知道这不是自己的本愿可开口时还是自动说了好。
他只能尽量用眼睛、大脑、心脏记住那副由七百多张A4纸拼成的画。
明殊说：“周予霁同意交出Eros密钥和面板权限，明天会有人押送他去研究所。”
莱特不置可否。带去研究所，输入密钥，权限转移。那属于周予霁这个人的数据呢，删除还是保留。
“我希望你也去。”明殊不做表情时双眼透着一种清澈的黑，如同某种玉，容易让人误会他是温和内敛的性格。但黑玉背后暗含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他并不是在建议，而是要求。
“为什么呢？”
“你在的话他会更听话。”明殊语气很淡，拍拍莱特的肩，“而且他应该希望见到你的，你也是。”
尽管知道明殊不会是为了缓解周予霁的想念才让他也去研究所，但莱特还是说了好。
“你为什么那么想要这些？密钥、权限。”莱特不解。根据之前他与周予霁的对话，以及这些天来见到的军人对明殊毕恭毕敬的态度，明殊的职位应该很高的，他为什么跟周予霁过不去呢。
明殊幅度不大地摇了摇头，说：“你不懂。”这时他又变回了那个他所不熟悉的明殊，眼眸的光迅速消散，嘴角拉平，像个精致的人偶。
莱特执拗地问：“为什么？”
换作往日明殊是不会和他多说的，或许是想要的东西马上就可以到手，他就多说了几句，“像我们这样的人，无论再怎么努力一辈子都得听命于那位联盟首领。最艰苦、最危险，普通人类无法办到的任务都会交由我们特种人类部门，但就算如此，掌管军部的职权也永远不会落到我们头上。他忌惮我们，又需要我们。如果发现特种人类强大到让他感到威胁，他就会启动基因子弹，那是刚形成胚胎时就被植入体内的东西，与血肉长在一起，启动后会立刻绞杀我们的心脏。所以我必须为自己铺好后路。”
获得Eros密钥相当于拥有了大部分上流阶层最亲密的伴侣的控制权，获得周予霁的面板则可以在几乎所有的电子设备畅通无阻。而且，他还拥有E-human计划。
这个世界，无论是人、机器人、虚拟防火墙对将受到明殊的掌控。
莱特深深看着他的脸，问：“你会告诉格伦吗？”
顷刻之间，明殊仿佛被按下暂停键，显然长时间在伴侣面前扮演的温和可人形象几乎已经跟他本人皮肤粘在一起的伪装。那些阴鸷贪婪的**只能尘封在深处。
“他不需要知道。”
莱特与明殊告别，对方送他到停车场。莱特侧身上车时被握住手臂，明殊一错不错地盯着他，“你不会告诉格伦的，对吧。”
他已经半边身子坐在位置上，比明殊矮了半身，可是此刻莱特却觉得俯视他的人眼眸流淌着某种矮了下去的恳求，不过消失得很快，快得仿佛是他的错觉。
莱特说：“不要让格伦难过。”
明殊重重松了一口气，“当然。”
莱特坐上车，关门的一瞬听见对方一句低声的念叨，“格伦不开心是很难哄好的。”
他哥哥从小到大都是个乐天派，天底下好像就没有他干不成的事情。晚上十一点入睡，早上四点半起床，早餐前拉练五公里，回复完邮箱几百封大大小小部门提交上来的邮件，查看当日世界热闻。专注而高效地工作十个小时，下班后健身、下棋、弹琴、品酒，把兴趣爱好排得非常满。偶尔还利用晚间阅读前的时间给《早安首都》攥稿，是个十足十的高精力人类。
仔细回想，莱特发现自己并没有见过他流露难过的模样。妈妈去世时他还很小，不记得格伦是什么表情。但是爸爸告别家人去菲斯塞尔下矿，凯瑟琳哭得攥住爸爸的衣摆，格伦好像只是默默看着。抱着他和凯瑟琳的肩让他们跟父亲说再见，祝福父亲一路顺风。
格伦对家人很包容，总是挂着笑，风趣幽默。莱特偶尔会跟凯瑟琳说他一点都不像大哥。
可是他知道首领忌惮爷爷的军功把他变相禁足在威尔星后就立志从政，那时他才十二岁，十年后便让威尔家族重新回到联盟掌权者的视野。
除了笑和偶尔的担心，莱特似乎真的没有见过他流露别的情绪。想要什么就去争取，想做的事情毫不犹豫，这是格伦。
窗外夜景飞逝，倒映着莱特心事重重的脸。
·
“Eros 001，起来！”
狱警把束缚椅子上的钢钉取下后，踢了一脚没有动作的机器人。他瞥了狱警一眼，那眼神看得人心底发毛。狱警抽出电击棒对着他，大声恐吓，“看什么看转过去。”他给机器人戴上特制镣铐，拽着他进入押送车。
周予霁一路上垂着头沉默不语。前后一共八个特警围着周予霁而坐，这待遇与一级重犯差不多。
研究所的人已经做好了接收准备，分了两排站在门口。除了苏利，其他研究员都是没跟他或者莱特有过接触的。
苏利与为首的警员握手，签署移交文件，并给周予霁戴了一个安全颈环。这下周予霁若有半点异心，将即刻被击中。
他被带到一个很大的实验室，比之前呆过的大上一倍不止。苏利双眼放光，他似乎期待这一刻许久，就连贴极片这种应该交由科研助理做的小事也亲自动手。
“001，好久不见，还记得我吗？”苏利友好地跟他打招呼。
周予霁说：“当然。”
苏利唇角扬起一半他接着道：“毕竟是你给莱特植入的芯片，我不可能会忘记。”说这话时周予霁的语气很平静，他的脸朝向苏利，黑洞洞的眼眶盯着他，让他不寒而栗。
“莱特博士今天也来了。”苏利收起微笑，随手指了指。实验室四周是单向玻璃，里面的人看不见外面的情况，只剩一颗的眼球也看不见玻璃外心心念念的人。
不过周予霁还是朝那个方向眨了一下眼睛。
Eros 001面板接入电脑完毕，所有研究员各就各位。
“开始吧，复制全套面板。”
指令刚落，单向玻璃墙被重重拍打，实验室内的几个研究员面面相觑，苏利严厉催促，他们接着准备工作。
“这跟说好的不一样！”莱特上下牙齿碰撞磕响，“获取Eros密钥和面板权限不需要复制全套面板！”
今天是明殊的一个副官送他过来的，面对他的崩溃只是冷漠应对。
莱特给明殊打电话，无法接通。他疯了似的冲向门口，副官立刻把他控制住。军人的手臂如同钢铁，把莱特牢牢固定在第一观赏位置，让他亲眼目睹他的Eros被凌迟的每一分每一秒。
周予霁的面板容量很大，海量信息传输得很慢。守在电脑前的研究员换了两拨，也只传输了三分之一。
轮班的研究员进来，“苏利博士，您去吃饭吧，我们在这儿守着。”
苏利摆摆手，“没事。”
“这一时半会弄不完的，你先去吃饭吧。001戴着颈环又不会跑。按照中央计算机的速度，估计还需要25小时。目前得到的资料不算重要，我们分析就可以了。”
一天下来，苏利连口水都没怎么喝，这会儿确实有些到达极点了。他跟值岗的研究员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以及重点要关注的模块就出去了。
“莱特博士，你还没走？”苏利在门口碰到莱特。从前刚开始Eros研究时，那个专属于001的实验室只有莱特有权限进入，其他人进去看看都不被允许。而如今，情况反过来，莱特只能在门口。
门半敞着，莱特往里面看，恰好对上直勾勾的目光。周予霁又冲他笑了笑，嘴巴微动，做了个口型，“不要——不开心。”
莱特别过脸，眼角红了。
他几乎可以预想得到，研究所得到周予霁的全套面板数据后立刻就会把他销毁，并把他的程序以及记录都彻底删除。
莱特抓住心口，不可抑制地弯下腰蹲在地上。
他都对周予霁做了什么！对他开枪，让他在监狱里受到最为残酷的折磨，而现在，他为什么还要对自己笑。
逐渐收窄的门缝，以及逐渐收窄的英俊狼狈的周予霁，在莱特眼前变得模糊。他仿佛又得了雪盲症，明明室内没有雪。他摸了摸脸颊，发现眼睛在下雨，而他却再也无法见到雨后晴朗的天空。
莱特恍惚地站起来，副官似乎担心他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一步不离跟在他身后。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打开电脑。他脸色苍白地对副官说：“可以帮我买份简餐吗？”
副官没动。
“或者一瓶牛奶也可以。”他虚弱勉强地勾了勾唇。
这段时间以来，莱特肉眼可见消瘦下去，一阵风就能把他的腰折断。刚哭过的脸红一片白一片，嘴唇干燥起皮，让人不忍拒绝一瓶牛奶的请求。
副官有些动摇，莱特又道：“就在门口拐角的自动贩卖机。哎算了，我去吧。”他站起来摇摇欲坠，宽大的外套只是挂在他肩上。
“好吧。”副官说。
副官出去后，莱特立刻关门上锁。他的办公室门锁是参照防恐特制的，人在里面锁定后无论用任何手段都无法在外面打开。为自己争取到的这点时间，莱特丝毫不敢浪费，回到办公桌前打开电脑，尽管他的很多权限都被取消了，不过对于研究所首席科学家而言，没有谁比他更知道如何破解研究所的安防。
很快，他就接入了中央研究所系统。他敲代码从来没有这么快速，十只手指几乎要冒烟，手腕疼痛难当，额头泛起密密麻麻冷汗，仿佛与电脑融为了一体。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光线、声音，都失去了作用，他的大脑只有密密麻麻的数据。
要快些，再快些，赶在他们保存周予霁的数据前先把他的程序复制转移。
不能被删除。周予霁在这个世界上拥有自我的时间不能被删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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