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迁尧先斩后奏,赠予了沈家班众人皇都八大酒楼的满席珍馐。
谢迁尧当时虽不曾明说,但沈旭芸知晓他话中所指,便不在多辩,只是心中些许过意不去。
“少爷第一次离开棣州,想来也是高兴。这点钱不算什么,您请安心。”葛明人机灵,当晚临走前便悄悄寻沈旭芸道。
有时一人在他人心中形象之更迭,或许只需一顿晚膳。
那一夜过后,楼内的伙计管事们便转而道是沈小姐请来了一位相貌堂堂家财万贯又落落大方的谢大公子。
被奉为上宾的谢大公子本人倒是一切如常,照旧两日打鱼三日晒网,偶尔来楼中看影戏或作谱。
几日后的卯时,沈旭芸醒得早,下楼却见阿泰坐在堂下啃柿饼,应是赶集回来孙冕给他捎的。
“阿泰,来。”
“嗯?”阿泰囫囵吞下口中之物,三两下将嘴边结了块的杂碎悉数抹去,“少班主您吩咐便好。”
沈旭芸思索片刻,自袖中取一书信交于阿泰:“晚些时候你将此信送去相府,亲手交于孟相。”
沈旭芸与孟相相识在这楼内并非秘密,阿泰送信已是常态:“哎,好。”
沈旭芸看他马虎模样,复叮嘱道:“切记要孟相亲自收下。”
阿泰憨憨一笑:“少班主放心。”
沈家班每日辰时开戏,往往早在此刻便能听得马车轱辘声响。自沈旭芸声名在外后,她对那些油嘴滑舌的士族贵胄不胜其烦,便鲜少出面了。
孙冕在外张罗她就回后台看着众人预备着当日的影戏,有乐师时而路过打岔:“小姐,怎么许久不曾见过谢公子了?”
这是今日沈旭芸第五回被问谢迁尧的去向,她无奈道:“我也不知。”
这般再待下去简直没完没了,沈旭芸便速速安排妥当一日的影戏与乐师,趁着众人不注意便离了后台,图个清静。
“少班主!有人闹事!”这般一惊一乍,不消多想就知又是阿泰。
沈旭芸将后台门扇掩严实:“信可送过了?”
“送过了送过了!我看那场面不好控制,特来寻您,”阿泰三步作两步奔至沈旭芸跟前,“二楼厢房有人闹事,孙伯坳不过。”
孙冕在祥福楼几十年的大掌柜,和稀泥的行事作风屡试不爽,鲜少有孙冕都摆不定的主。
沈旭芸一时好奇随阿泰上楼去。去往厢房的路上,沈旭芸问阿泰:“你今日可曾见过谢迁尧?”
阿泰撇嘴道:“怎可能,他近来鲜少来楼中,要来也是睡到日上三竿才来楼里教我作谱。这会儿,怕是还在榻上。”
沈旭芸轻笑一声:“罢了,先随我去二楼厢房看看。”
二人还未进房便听屋内嘈杂不已,有男子气急败坏的声响,以及孙冕好言相劝的念叨声。沈旭芸再细听,竟还有女子言语。
不消多虑沈旭芸直直推门而入,映入眼帘的场面令沈旭芸霎时呆滞。
以桌案为界,一头不知是哪家士族的公子哥,锦缎丝绸奢华富贵之气不必多言。他大腹便便瘫坐在椅上,三两下人立在两侧,皆是凶神恶煞。
另一头是一布衣女子蜷在厢房的地上,面容清秀却洇满了泪,入秋了依旧是一件单衣。厢外影戏乐声咿呀呀,掩过了这女子轻轻的抽泣声。
孙冕人在门口,蹙着眉细汗直流,见沈旭芸来了陡然有了主心骨一般,退至一旁将中位让与沈旭芸。
“小姐您来了。”
“孙伯。”
沈旭芸向他颔首,孙冕知她何意,上前在她一旁轻声道:“这位是户部主事陈邕之子陈堔年,楼内的常客。今日小二上楼为他送茶时,不慎撞上了此人对这小娘子欲行不轨。”
陈堔年?似有些印象,祥福楼回回被堵门似乎皆有这么个人。
那陈堔年见到轻盈而至的沈旭芸明眸皓齿的面容,霎时一怔。
又见祥福楼的大掌柜对着她这般恭敬,他思索一二恍然大悟,慌忙将嘴中瓜果吐个干净。沈旭芸还未开口说些什么,他抢先站起身来嬉笑拱手道:“原来是沈小姐,幸会幸会,在下陈堔年,家父乃是当朝户部主事陈邕。”
说罢他重重一脚踹过身边的下人:“这般骇人模样作什么?还不快见过沈小姐!”
那三两下人旋即收了那恶煞表情,恭恭敬敬,那谄媚模样与他们家主子如出一辙:“见过沈小姐。”
沈旭芸没回礼,却俯身想扶那姑娘,可那女子蜷缩在地上不愿动弹,身子抖个不停。沈旭芸气力上不来没能将人扶起。
陈堔年这般殷勤模样沈旭芸毫不适用,她蹙眉道:“陈公子,可有解释?”
陈堔年剜了一眼角落那女子便敛了笑,厉声厉色道:“哼,您有所不知,这小婢子都被许了我,还这般推推拒拒不识好歹!”
那姑娘一听便抖,泪又往下落,那双眸子哭得红似血:“你……我何时许了你?”
陈堔年的下人也是仗势欺人,很是不屑道:“你兄长银两都已收下,你便是我家公子的了,一手拿钱一手换人,还敢抵赖不成!”
那姑娘似是心被揪起,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瞪着红眼:“你胡说!”
陈堔年对沈旭芸的心思不必多言,自觉不好出糗败坏了印象,眼下沈旭芸在此处面色越发难看,他强忍怒意语气柔和下来。
“沈小姐,这小妇人忒不像话,扰了贵楼清净,今日就不听戏了,我这就带这妇人离开。”说罢他一挥手,三两下人上前便要架起那女子,那女子惊叫一声躲闪起来。
“别碰我!”
“嘿,还敢躲,给我拽走!”陈堔年啐一口,不耐道,“你这小婢子不识好歹!”
“慢着。”沈旭芸厉声阻道,阿泰会意,气沉丹田堵在这厢房门口,心中暗誓不放一人出,孙冕则悄然下楼而去。
“沈小姐这是还有吩咐?”那几个下人被沈旭芸一声震住,陈堔年不胜其烦地抠着耳朵,挑眉疑惑道。
“陈公子可知,观戏者不得在祥福楼内荒淫作乐?”
陈堔年嗤笑一声:“沈小姐说笑吧,这小婢人既已许了我,看她这模样显然又是个良家子,谈何荒淫?”
“不是的!”那女子眼见要被陈堔年拽走,骇极了,慌不择路向沈旭芸求助,“此番境遇非我意,求贵人救我一命!”
“住嘴你这刁妇!”陈堔年怒不可遏,一脚将那地上果子踹在那女子身上。
沈旭芸面色铁青道:“陈公子,沈家班有训,不可见死不救,您带不走她了。”
陈堔年冷笑一声,看着沈旭芸一副傲然作态:“沈小姐好大的口气,我敬你,是我心愿如此,可别得寸进尺。我衡州陈氏从龙之功劳苦功高,当真觉得你们这一影戏班子能阻我?”
沈旭芸不卑不亢:“沈家班侍奉皇家几代人,还轮不到陈公子来置喙。”
“我与沈小姐没什么可说的了,走。”陈堔年对沈旭芸方才的话置若罔闻,仍招呼着要将人弄走。
“陈公子是耳朵不利索么?”沈旭芸抢先一步竟站在那女子身前拦下那几个下人。碍着这是沈家地盘,那几个下人一时没敢对她动手。
沈家楼又如何,此时厢房内只有沈旭芸与一半大孩童,势单力薄。陈堔年长到这般大鲜少被人这般忤逆,怒目圆睁:“沈旭芸,你莫要不识好歹!”
当下气氛冰寒蚀骨,沈旭芸拉下脸来似万丈深渊一般,这厢外鼓声轰轰又在四海大捷。
沈旭芸蹙眉不言,阿泰推搡着要上前的下人:“我家少班主发话了,休得放肆!”
“这……”下人为难起来,一面是自家公子气急败坏要带人走,一边是有皇家庇护的沈家班,分外难办。
陈堔年一时气上头来也顾不得体面了,更是全然不在意面前的沈旭芸是位亭亭玉立的女子,扒开那几个下人就要自己动手:“一帮废物,让开!”
沈旭芸蹙眉速向阿泰使一眼色,阿泰蓄力一跃,全然使着那股莽劲便撞向陈堔年的腰腹,要将这人推翻在地。
可这陈堔年年纪不大斤两着实不小,光那坨似的腹就约莫比沈旭芸一身的肉还多。他纹丝不动,阿泰难以置信地又推搡一回,仍旧不见成效。
陈堔年冷哼,握拳便要往阿泰面上招呼。
沈旭芸一惊心中大叫不好,正要出声阻拦,却忽觉耳畔风过,一臂越过沈旭芸抢先握住了那陈堔年石块似的拳头。
“哪里来的泼豕,还放到楼里来撒野。”
这般淡如水的语调。沈旭芸闻抬眼,面前人正是几日不见谢迁尧。
他平日瞧起来一副弱不禁风的文人模样,此时握住那拳的手筋脉鼓起,分外有力。
谢迁尧轻轻松松制住陈堔年那拳头,还打趣一同回来的孙冕:“孙掌柜,可别什么货色都往这楼里放,省得糟践了这好戏。”
他最后几个字咬得重,嘲讽之意溢于言表。谢迁尧一使力,将面色狰狞的陈堔年反推了个趔趄。
孙冕拿着帕子一抹额间,颇为无奈地苦笑应和谢迁尧:“哎,谢公子说的是。”
除却自家小姐,鲜少还有这般丝毫不给士族子弟留情面的,孙冕在谢迁尧这又见识了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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