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堔年遁逃后,街上观乐子的路人也渐散了,沈旭芸将孟逍杭直直赶入街中的马车安排送去后廊,方才回了楼里。
上楼时问过孙冕,说给秋宁姑娘收拾了一偏房暂歇,而先前陈堔年的厢房已遣人清扫干净,谢迁尧与孟逍杭二人去了那议事。
这二人一个老谋深算一个插科打诨能议何事,沈旭芸沏了壶新茶,捎去了二楼。
“朝中局势复杂,岂是你这般三言两语便能概括的?”还未推门而入便听得孟逍杭的声音。
谢迁尧笑道:“万变不离其宗,若孟相当真有心变之又怎这般放纵士族猖獗?能不成是今上有意庇护?简直笑话。”
沈旭芸推门,迎着二人的目光,她道:“士族势力日渐猖獗垄断朝野,圣上有意打压,奈何错综复杂无从下手,孟逍杭所言非虚。”
“倘若要扭转局势,礼部确为关键,首要便是提拔无背景的寒门庶族入仕。”谢迁尧思索一二得出结论。
孟逍杭阖扇赞同道:“正是,谢兄与我所见略同。依我看,这人选非谢兄莫属。”
谢迁尧嗤笑一声:“孟相这目的是掩都不掩饰一二?在下只答应你谈论,可未曾答应要佐您大业。”
孟逍杭摆摆手:“无心之言你还计较上了。”
见谢迁尧没理会他,孟逍杭转问方才进来的沈旭芸:“对了,那陈家的小子怎么回事?”
“在厢房中对一平民女子意图不轨,被伙计撞个正着。”沈旭芸将手中茶壶置于二人面前的桌上,谢迁尧帮着斟茶。
孟逍杭将手中折扇打开又合拢:“早在成穗十五年,朝廷便颁布明法禁止买卖人口。可这当下,说是礼崩乐坏也不为过,士农工商之别都早已混淆,又有多少人眼中还有律法二字。要知道律法中还明令商贾只得着绢、布呢。”
说罢他还有意打量了谢迁尧那绣纹精湛的绸料襕衫一番,谢迁尧不痛不痒,只是耸耸肩算认可孟逍杭所言。
今日这般奔走着实有些不济,沈旭芸轻叹一口气坐定:“百姓势弱,这帮纨绔子弟逼良为娼无恶不作,竟无人敢阻拦。”
今日能救下这一人又如何?在这皇都满城灿阳之下,又有多少数之无尽的角落被笼罩在阴影之中。华灯初上,祥和安乐,早已是一片虚无缥缈的奢望。
“没了这帮纨绔子弟并非除了根源,”谢迁尧补充道,“今日那厮所言‘两厢情愿’,是实话。”
“从何说起?谢兄看来有高见。”孟逍杭饶有兴趣,整日与朝中那帮老东西勾心斗角烦不胜烦,与人论道方是孟逍杭心中所望。
“谈不上高见,无非是亲眼所见,”谢迁尧不住品茶,只觉沈旭芸当真茶艺精湛。
“田赋分成由各地乡绅随意制定,朝令夕改吞没良田,大量百姓失了自家农地,要么落草为寇要么流离失所。再看前些年大昆河决堤,昆河两岸整整六个州郡颗粒无收招致流民无数。平民百姓卖儿鬻女屡见不鲜,也就是皇都欺上瞒下,表面上仍是一派欣欣向荣罢了。”
沈旭芸明白谢迁尧所指,若非生计所迫,百姓如何会自愿卖儿鬻女,关键仍在田赋,而根源则是以田赋盘剥百姓的士族。
“说来说去也就是这一帮蠹虫,不说了, ”孟逍杭似是没了耐性,折扇挥动一二似是在驱散晦气,“这山河万里迟早被这群人蚀作枯骸。”
“小姐!”门外忽有楼中丫头唤沈旭芸的声响。
“进来说。”沈旭芸思绪万千,看着杯中浮屑出神。
那丫头应下推门而入,抬眸便见二位俊逸男子分坐两侧,一温润儒雅一风流倜傥,刹时愣在原地,耳根不经意间红似熟果。
沈旭芸看她进来便是盯着屋内发怔,疑惑道:“何事?”
那丫头如梦初醒,迎着屋内三人的目光慌张行礼道:“您……您今日救下的那女子不太好,请您去看看。”
沈旭芸手中动作一滞,手中茶杯匆匆置于桌上发出一沉闷声响,她毫不犹豫站起身来,撇下屋内二人直直随那丫头出了门。
“哎,谢兄,”孟逍杭打趣一旁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谢迁尧道,“你瞧方才那小娘子,似是对你有意。”
谢迁尧面不改色:“说笑了,那姑娘分明是在看孟相,孟相年纪轻轻位极人臣,应是仰慕者无数。”
孟逍杭轻笑出声:“朝堂之中那些个老顽固视我为眼中钉,终日如履薄冰何来精力谈情说爱。跟了我,只怕是会害了人姑娘家。”
“孟相入仕多年,原以为这朝堂之上早已少了个寒门表率,只多了个姓孟的萍洲新贵呢。”谢迁尧嘲讽之意丝毫不因面前是位丞相而收敛一二。
孟逍杭竟也不恼,自觉沈旭芸一走谢迁尧敌意更甚,将话聊进了死胡同,刚想转话题缓解几分气氛,抬眼却见谢迁尧坐在角落阖目眠了。
孟逍杭:“……”
沈旭芸去偏房时,便见叶秋宁在屋内哭喊不止,精巧陈列惨遭横祸,多数被这姑娘扫至地上。周边三两丫头好言相劝也无甚效果,皆是束手无措。
沈旭芸蹙眉问道:“如何变成这般模样的?我走时还好好的。”
有人回:“原是好好歇着,不知怎得突然嚷着要走,怎么也劝不动。”
叶秋宁仍在抓狂不已,抵抗间注意到方才进屋的沈旭芸,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我要去寻人,她们,她们阻我离开!”
“诸位辛苦,先下去吧。”此时不宜人多,沈旭芸将屋内人都打发走,只留她与叶秋宁二人在屋内。
叶秋宁猛地上前抓住沈旭芸的肩,鹰似的爪拧得沈旭芸生疼,这姑娘许是太过张皇失措,没注意着力道。
沈旭芸被抓得蹙眉,她抬手用掌心轻覆住秋宁冷似冰窖的手,好声安抚道:“秋宁,你若现在离开,我难保你周全。”
“可……可……”叶秋宁抱头蹲下,眼中尽是难以压抑的苦楚。
“你可愿向我倾诉一二,为何这般急切着离去?”
叶秋宁先前太过惊愕失色,这会气回上来连咳带喘,连灌几口沈旭芸给她斟的凉茶方才平缓一些。
“小女子是塘州生人,出生便没了娘,只有家中父兄尚在,兄长去岁进京赶考了无音讯,此番北上皇都,实为寻兄长而来。”
“早些时辰听你说是逃难至此,家中可是有变故?”
“……是,”叶秋宁缄默良久方才接下去,“自去年伊始塘州被淹了大半,爹看家中揭不开锅,竟要将我许给当地的乡绅,塘州人人都知惨死在那乡绅手中的女子不计其数。我骇极了,借着一晚夜黑风高悄悄逃了家,投奔兄长。”
“可曾寻得人?”
叶秋宁垂眼摇头:“来到皇都打听,始终了无音讯。后气力不济昏在一瓷器铺前,老板纯善,接济了小女子。”
塘州与皇都少说千里之隔,叶秋宁这一女子仓皇离家一路颠沛流离,这其中艰辛可想而知。
沈旭芸打量面前的叶秋宁,面容稚嫩应是比沈旭芸还年少几岁,那双不住颤抖的手却老茧纵横,如同耄耋之年般斑驳。
“昨日上街,本欲沿街向客栈打听兄长踪迹,陈堔年那恶徒却突然出现声称什么买下了我,当街便要拐人,小女子势单力薄无力反抗……”
沈旭芸听得却有些疑惑,皇都士族纨绔荒唐成性确为事实,可天子脚下,还不至于胆大到当街之下抢强民女。再看陈堔年当时理直气壮所言真金白银买得,背后似另有隐情。
来到皇都举目无亲,陈堔年缘何认得夜秋宁?又从何“买得”她的?
回想起陈堔年那厮,叶秋宁又颤抖起来,她当时拼死抵抗却被气急败坏的陈家下人在柴房生生关了两夜不闻不顾,崩溃之际又被陈堔年强带去祥福楼中寻欢作乐,好在被沈旭芸所救。
沈旭芸看她又开始止不住的落泪,泪眼婆娑抓着沈旭芸安抚用的手不放。安慰人实非沈旭芸所长,她除了搂搂叶秋宁的肩,竟发觉此时任何言语只显得苍白无力。
半晌,沈旭芸试探道:“叶秋宁,你恨陈堔年么?”
“……恨,”这一字似是自胸腔中发出,叶秋宁眼中竟变得炯炯有神,沈旭芸分明在她眼中看出了无尽的委屈与不甘,“我恨极了他。”
握着沈旭芸的手越发得紧,沈旭芸感到叶秋宁的手渐渐在回温。
窗外忽来妖风大作,今夜应是秋雨萧瑟满皇都。
“你要助她申冤?”沈旭芸安顿好叶秋宁悄然离去时,便见谢迁尧正在门外候她,沈旭芸声音不轻,想是被谢迁尧听了个真切。
沈旭芸步子未停,言简意赅却斩钉截铁:“是。”
谢迁尧三两步跟上前,走在沈旭芸身侧:“你可知难度之大?那厮可是陈家的大公子。”
“不试试如何得知?她若愿意,我必鼎力相助,护她周全,”沈旭芸语气淡如水,情绪不高,“对了,她同我说起与陈堔年强买民女之事,似有古怪。若你得空,可愿随我探查一二?”
沈旭芸看谢迁尧又一如往常缄默不语,心中暗暗沉了几分,也不多纠缠:“罢了。”
沈旭芸又与他闲谈几句,问了问阿泰的近况便拂衣而去。谢迁尧没跟上前,只看着她行色匆匆的背影渐行渐远。
正欲拐入转角,却听得谢迁尧出声叫住她:“等等!”
沈旭芸站住脚跟,回眸见谢迁尧立在廊内,彤云密布下回廊亦是暗的,看不清谢迁尧的面容。
“若你需要……可以寻我。”
沈旭芸怔了一下,谢迁尧方才竟是第一次面对沈旭芸的拉拢有了些许回应。她思索片刻,随即释然笑道:“谢谢。”
这黑暗迷途之中荆棘丛生,或有人敢于试着驱散这重重雾霭,行于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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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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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自有公道在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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