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风烨将黑马拴至一旁,看向谢明青,问:“阿珂,你可知其中葬的是谁?”
谢明青走近坟冢两步,“黎大侠说笑了,我并非谢珂。”
树荫绕他肩头拂过,随他低头,整张脸埋于阴影之中,看不清面上神色。
黎风烨难得不与他计较,亦不说话,径自从鞍边行囊挑出几颗从江翎家顺走的粉桃,又拎来酒馆打的清酒,一者放在碑前,一者洒遍黄土。
祭过之后,他躬身一拜,轻声开口:“梁兄,我来看你了。瞧这紫堇花,先前孟姑娘应当也来看过你了。六年了,你是否回到人间了?这辈子寻个好人家,好好过一生。”
黎风烨起身,再倒清酒,又祭一碗。
他看向谢明青,道:“这一杯,是我代谢珂祭你。”
“……”谢明青沉默。
“这一拜,亦是我代谢珂祭你。”黎风烨再度起身,小臂一热,却是谢明青伸手拉住了他。
黎风烨别头,见谢明青神情如旧,失笑道:“怎么,阿珂,你还是装不认识我,也不认识他么?阿珂,你曾经受过的伤,我曾经受过的伤,你都忘了么?”
他似是自嘲,似是无奈,一字字问罢,又说:“这正是当年的梁家二公子——梁之鸿之墓。六年前,丰宁十三年,朝中大案,十数位贪官落马,与其中一位大奸臣结党往来的梁介一同入狱。或许你早已不记得梁介何人,但你必定听过此案。”
“原是此案。我——”
谢明青话未说尽,黎风烨少见地打断他,道:“狂风帮风波之后,‘梁公’梁介名誉更甚,梁之鸿渐渐接过家业,不过几年,就在大案牵连奇广,彻查千里之时,有一人驰马向京,夤夜诉状……”
“梁介趋炎附势,谄媚逢迎朝中达官贵人,几经结交,终于攀上那大奸臣。谁曾料到,那年狂风帮构陷梁介,后来他常常相帮的大奸臣却与类似的帮匪串通一气,鱼肉乡里。梁家从中获利多少,尚未可知。”说着,黎风烨双眼半闭,清酒下肚,不觉苦涩,“众人难以置信,直至京城的消息传回朔雪,梁府宅内的流言传遍大街小巷,原来……原来那人正是梁之鸿。梁之鸿大义灭亲,告诸梁介恶行,物证俱在,而后,他随行出巡御史,回到朔雪,当夜……宅内自缢。”
两壶酒见底,谢明青皱眉出声:“黎大侠。”
黎风烨垂头看他一眼,却继续说:“阿珂,我知道,梁介如此行径,几十年来的营生亦不干净,绝非什么好货色。至于这些不义之财养活的梁家人,纵是不知情,何以堪称‘无辜’?”
“但……当年我下山,十八岁的我什么也不明白,头一回帮工便被人骗去银两,后来也有不少人打我兵器的主意。那时,是梁兄屡屡助我,为我介绍活计,又领着我见了武馆的老师傅。不止如此,梁兄实在帮过我许多,我没办法……”黎风烨抚上碑头,五指紧扣,语气不定。
身侧一道影子拢来,谢明青与他并肩,道:“黎大侠,我明白。”
黎风烨看向谢明青,五味杂陈,问:“是么?阿珂,你明白么?梁介入狱,梁之鸿自缢之后,有人潜入梁府,放火烧宅,悉数付之一炬。听说那一夜府内传出的惨叫不绝,直至天亮,化作废墟的大门前仍有家仆一步步爬下台阶……阿珂,那时你身在王府,还是留在西北?得知此案之时,你又在想什么呢?”
“……”谢明青不语片刻,徐徐道,“听黎大侠如此说,梁家生变之时,黎大侠不在朔雪?”
黎风烨收手挺背,正欲回答,但听脚步声近,来人开口:“黎大侠?”
两人转身,面前一名粗衣女子,平静行礼。她头顶妇人式样发髻,手拎花篮,裤腿衣摆尚有泥点,举手投足间从容端庄。
“孟姑娘,许久不见。”黎风烨立马回礼,望向身旁的谢明青,“这位是……谢珂,我的师弟,当年狂风帮拦道劫财,是他相助。”
女子面上闪过一丝惊讶,并未多问,只说:“原来谢少侠如今也成了大侠。”随即,她道出名姓“孟秋月”三字。
谢明青隐有猜测,而黎风烨上前一步,问:“孟姑娘近来可好?若有所需,大可直言。”
“一切安好。黎大侠多年襄助,秋月感激不尽。”孟秋月走向无名坟冢,放下两束白绿颜色野花,“犬子犬女尚在学堂,二位大侠,不如进屋坐坐?”
黎风烨一听,连忙又问:“孟姑娘当真不再考虑考虑?小雨、阿瑞如今**岁,正是习武的好时机,何况庄里亦能识字习文。若将他们俩送来山上,多是同龄人相伴,饭食不缺,衣裳不少,样样不落,多少能为你分忧。”
孟秋月起身,摇头道:“多谢黎大侠好意,只不过秋月心意已决,过几日便打算回南方了。”
她领二人进院,黎风烨却停步不动,“回南方?”
“不错。”孟秋月颔首,“我在朔雪待了太多年,此地终究不是我的故乡。”
黎风烨犹豫道:“听说赣江一带常有邪道抓人炼丹,若孟姑娘回到赣州,应当不如朔雪太平。何况梁兄他与你……”
孟秋月失笑,“黎大侠,我与二公子本无情分。那年秋月与他结亲,本就是打着将自家玉石生意引来北方的主意,哪知世事无常。”
“可人们总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孟姑娘,先前你不愿离开朔雪之时,也曾与我说,梁府生变前两日,梁兄交代你往津州看看铺子。待你回程路上,这才听说他自缢与宅院大火一事,不知是阴差阳错,还是刻意为之,但有此救命之恩,你无法漠视梁府尸骨无人收殓,你仍希望玉石生意做遍朔雪……”黎风烨说得犹豫,见孟秋月并无异色,这才讲尽。
孟秋月点头又摇头,轻声道:“黎大侠说得不错,彼时我心意的确如此。”
“然而,六年了。”孟秋月语气苦涩,“恐怕这恩情我穷尽一生亦无法偿清,况且——黎大侠,我而今再想,百日恩?二公子早已故去,我又往何处报恩呢?”
黎风烨沉默半晌,随即颔首,“既然如此,孟姑娘,一路平安。”
说罢,黎风烨瞥了眼静静旁观的谢明青,取出两张银票,塞进孟秋月手中,道:“孟姑娘,我尚有要事在身,无法护送你回乡。这点心意,麻烦你收下。”
孟秋月不着痕迹地避开,再度摇头,道:“无妨,秋月本无此意。至于这些银两,秋月亦不能收。”
见黎风烨态度坚定,孟秋月又说:“从前节俭,这些年来有些积蓄,黎大侠,莫要令秋月为难。”
“罢了。”黎风烨不再强逼,思索道,“冀南邢州有一鹿山派,曾与我有缘。孟姑娘,你若南下,途径邢州,寻见鹿山派小道,定会助你回到赣州,保你平安。”
孟秋月失神一笑,“大侠好意,秋月心领了。不过秋月尚未说,诚如黎大侠所言,赣州不大太平,我亦不打算回乡。听说过了瘴岭,南海沿岸城镇商贾之风盛行,秋月此行便将往南海而去。此间路经云梦泽,自有月娥山庇护。”
“月娥山?”黎风烨疑问。
孟秋月应声:“赣州与云梦毗邻,尚在闺中时,我曾与月娥山真人有过一面之缘。何况同为女子,但凡途径云梦,月娥山众女侠常相接应。”
黎风烨了然,“孟姑娘说的是。”
见他手牵黑马,孟秋月也问:“黎大侠亦要远行?”她看向谢明青,“与谢大侠一起?”
黎风烨含糊道:“**不离十吧。”
“既如此,秋月便不叨扰二位了。”孟秋月又一行礼,“来日有缘再会,黎大侠,珍重。”
“孟姑娘珍重。”
两人叙旧结束,目送孟秋月走进茅屋,黎风烨与谢明青对视一眼,见谢明青不动,黎风烨故技重施,再将他抱起,飞身上马,向另一道方向奔去。
*
一路间,谢明青沉默不语。
眼见天色渐沉,黎风烨心急,便也未与他多说,不多时,又至一座寻常村落,村口有一小屋,破败不堪。
黎风烨孤身下马,谢明青驾马跟在后,但见屋前一名男子,身着陈旧锦衣,似乎三十来岁年纪,半脸烧伤疤痕,面目可怖。
他捧着鸟笼,时站时坐,甚至偶尔跪在地上,对着笼中鸟说话:“苍鹭,见到我二哥了吗?你不是一直跟在我二哥身边吗?他在哪里,你怎么不知道?”
小雀唧唧几声,烧伤男子却极为不满,骂道:“你怎么不说话?说话啊!平常你不是最伶牙俐齿了吗!”
话罢,他又“砰砰”几声额头撞地,骂起自己:“怪我,怪我,我忘了,你死了!二哥也死了!”
但凡他与小雀言语,来来回回,皆是这几句话,显然早已失了神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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