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幽梦还乡(二)

五岳阁如旧,黎风烨兜了两圈,并未在二、三楼寻见祝云听踪迹,当即踏上阁顶。

檐下风铃阵阵作响,此间窄小,黎风烨沿栏杆转身,绕过小屏风,只见通往回廊的漆门大敞。

门后光下,祝云听盘腿坐于矮案前,热茶氤氲,茗香缭绕。

阁顶常作茶室,黎风烨并不奇怪,卸下阔刀,褪去长靴,便在祝云听对面的蒲团坐下。

年近花甲,祝云听眼生皱纹,发多华丝。即便她身子健朗,功夫精深,不见衰老,黎风烨眼观母亲模样,不自觉坐得端正,摆出一副乖顺姿态。

祝云听尚未说话,黎风烨拎起茶壶,为二人斟茶。

水流声动,清香扑鼻,祝云听开口:“风烨,娘还不了解你?随意些便是。”

随即她又问:“此次下山,你仍未遇见中意的姑娘么?”

黎风烨放下壶盏,讪讪道:“没有。娘,这事哪有这么容易?”

“没有姑娘,那男子呢?有没有中意的男子?”

“娘,您不介意我是断袖啊?”黎风烨语气诧异。

祝云听瞥他一眼,平静道:“男男女女,欢好之事,自当随自己喜欢,何来介意一说?”

黎风烨点点头,答:“男子……应当也,也没有吧。”

暮河村一夜挣扎,黎风烨没能获得答案。他说得含糊,祝云听却说得肯定:“那便是有了。”

“……”黎风烨无奈,“娘,我正琢磨此事呢,您能先别问了么?”

祝云听失笑:“罢了。”

黎风烨趁热打铁,问:“大师姐说书生身子好转许多,娘,这是怎么一回事?爹他人呢?是爹治好的么?”

“云昭说得不错,长洲确实将近痊愈,与从前无异。就在前几日,他下山去了趟梅村,平安如常。”祝云听娓娓道来,“这一月来,小黎——你父亲他苦心寻得一法,内劲运功相佐,再次为书生解毒。虽是顺利,但此毒可怖,你亦明白。饶是书生时下无恙,仅仅依凭内力逼毒,远离心脉肺腑,尚有余毒留存气血皮肉之中。”

黎风烨了然,“故而书生仍是中毒之身,还未祛尽。”

“引血放毒或可将其吸至体外,但我们恐怕再生变数,不敢尝试。”

“我明白,即便治标不治根,爹娘亦尽力了。”黎风烨说罢,叹息一声。

祝云听神色微动,“风烨,我唤你来,告知书生病情,此为其一。交代你另外的解毒之法,却是其二。十年来,想必你亦知晓蛊术起源苗疆——如今苗疆已不再称为苗疆,正在潇湘西部、云滇一带,而药毒不分家,西南一带江湖中人,最擅此两法。”

黎风烨隐约猜到祝云听之后打算。

“我与小黎不便离山,若助书生痊愈,尚需你们亲自一探西南,求访隐士。”祝云听道。

“如此说来,娘亲有所眉目?”

祝云听颔首,道:“正是。云昭先前与我讲,近几年‘万紫千红谷’中有新秀名声大噪,据说他师承多年前大破八十一奇蛊的药神。小黎苗人出身,家乡便在苗疆,比我们更清楚八十一奇蛊一事。他药神有传人,当年携手炼制‘八十一奇蛊’的大巫与蛊师,自然也有传人。”

此事距今百年有余,况且宣帝时期武林记载残缺不全,鲜为人知,听得黎风烨好奇无比。

连他当年随意问过的滇南人都不清楚此事,爹竟然知其一二?思忖间,黎风烨问:“倘若寻见此人,可解书生身上奇毒?”

“也许。”祝云听并未肯定。

黎风烨迟疑道:“传闻八十一奇蛊当年几乎与瘟疫天花一般,防不胜防,难以抵御,它祸害无数,尸横遍野,比何无咎手下的无悔宫更加可怕。如此手段丧尽天良,不知传人心性如何,可否结交。”

祝云听轻叹:“我们亦疑虑于此。然而大都希望渺茫,不妨一试。风烨,我知你愿为长洲冒险,才说出此事,但我仍望你万事以性命为重。”

黎风烨将祝云听面上不忍看得一清二楚,明白爹娘为难之处,也明白解毒一事困难重重。

沉默半晌,黎风烨又问:“此人身在何地?”

“鬼门峡。”祝云听道,“八十一奇蛊先致内乱,后与唐门开战,既然是巴蜀云滇两地战乱而生,想必传人依然徘徊此地。恰巧两界相接之地东与中原接壤,以西山谷之间,则有一处险峡。”

“峡中又有山寨,每逢云雾,方能远观其容,见其轮廓。此地诡谲多变,便称作‘鬼门峡’。据小黎说,彼时他们族人猜测,大巫,蛊师,乃至那些部族遗民后人,就在此地定居。”

黎风烨皱眉,“‘鬼门峡’?居然从未听闻。”

祝云听不大意外,道:“南疆地大,即使你曾经涉足滇南,不知其里无可厚非。反倒是这些消息概为几十年前的旧谈,而今此人身在何方,便无从打听了。”

“但西南能人异士众多,哪怕寻不到此人,或许亦能为长洲找到延年益寿之法。”

西南……说来说去,到底还是要去西南。

蛇楼、唐门、毒蛊,当年的魔教无悔宫,若再算上南海,南疆还真是人才辈出。

不清楚有没有法子纾解阿珂的真气?黎风烨暗自想道,嘴上应声:“娘,我明白了。孩儿定当考虑此事。”

祝云听徐徐颔首,“数日前,小黎为长洲逼毒,似乎对武学一道有了新领悟,眼下正在闭关。”

“爹还真是老当益壮。”黎风烨嘀咕。

祝云听立马扬眉道:“口无遮拦。”

黎风烨连忙为她奉上热茶,转移话题:“娘,这些是其一、其二,可还有其三?”

闻言,祝云听竟犹豫起来。

见状,黎风烨索性拿出《九连环》残页,“孩儿却有一事相告。此番下山,我寻得一份《九连环》残页。”

正逢祝云听捧茶,她神色平静,却双手一颤。

“虽不知其真假,但请您过目一观。”黎风烨递上残页。

待祝云听看罢,黎风烨再将津州城外一事托出,当然,他提也未提是谢明青偷来的残页。

祝云听沉默片刻,一面将残页还给黎风烨,一面说:“你猜得不错,它的确不是真品,想来有人故意伪造,四处散播,引人争斗。但——”

忽地,祝云听苦笑不已,彼时梅花冢前的神态又现,“逃不过,当真逃不过。《九连环》重现,魔教无悔宫,这些往事,到底再也藏不住了。”

听她语气悲怆,黎风烨小心翼翼地接话:“还请母亲道来。”

祝云听看他,招招手,“儿子,你坐过来。”

*

“……何无咎罪无可赦,顾大哥号召下,我们一行人等攻向无悔宫。然而,当我们亲眼得见何无咎招式身形,察觉他所用功法,人人不可置信。”

祝云听目光远送,语调抑扬顿挫,往事仿佛历历在目。

“许多年前,《九连环》并非一门魔功。换而言之,我们从未觉得《九连环》是一门魔功。我们的同行侠士之中,我们的结义好友之中,一样有人修习与《九连环》极其类似的法门。”

“他们或从雪原破冰而临,或自南海乘舟而至,或由草原策马而来,概于极险之地,得奇遇,见‘神功’。尔后,他们偶与亲友相传,不曾有一人与何无咎一般滥用功法。”

“那时我们未见生灵涂炭,未见走火入魔,天地浩大,何来‘魔功’一说?”

“可这传闻中手握‘魔功’的何无咎,运气,出招,却与好友们路数**分相像。我们怀疑神功魔功本为一体,相信它,又不相信它。”

“何况彼此功力差距,内力深浅,大有不同……我们起初潜入无悔宫,发觉偌大的魔教地盘只有何无咎与其心腹寥寥几人,与他对招之后,虽是胜之不武,尚且认为多人联手能敌。”

“哪知胶着直至夜深时分,何无咎愈战愈勇,他双手各使刀剑,式式威力无穷,招招强劲可怖,远非我们能敌。”

“不知不觉,月落日升,此时,无悔宫众门人突然现身袭来——风烨,兴许你不相信,可我仍然记得,他们一一自地下爬出,无止无尽,而何无咎趁机消失无踪。”

“围困中,我们渐渐察觉,眼前的魔教中人,他们竟大都修习了《九连环》,不知气尽,不觉力竭,万分棘手……”

“……第五日,弹尽粮绝,身边尽是血肉腐烂的腥臭味,苍蝇虫豸的飞舞声。正在我们皆已决定同归于尽之时,忽有两位陌生侠士骑马破阵,杀出重围。那两人遮掩容貌,却看得出其人年轻强大,甚至连他们率领的马群也有灵性似的,无需命令,它们便驼起我们众人,纷纷带离无悔宫。”

“可惜不及询问名姓,消失数日的何无咎重现身影,将我等逼上山崖。即便已有正道侠士与朝廷官兵来援,那依然是一场恶战。其中血腥,我不欲再提。后来……几位修习《九连环》的侠士以命相抵,重创何无咎,才教负责抵御他人的我们有了机会,联手合攻何无咎。”

“又苦战半日,最终,那名策白马的神秘青年与顾大哥一同击败何无咎,一人刺穿他心房,另一人砍下他头颅。”

说至此处,祝云听神色异常悲痛。

黎风烨疑道:“大灭魔头,莫非不是一桩好事么?”

“不。”祝云听摇头,“魔教教徒死的死,伤的伤,余下趁乱撤离。眼见何无咎伏诛,我们的确畅快无比。但就在他身首分离的那一刻,顾大哥——顾大哥当场被袭。”

“什么?”黎风烨惊呼。

“是我们之中有人背叛,向顾大哥出招,直向心房。不、不对,是早已有人在顾大哥的饭食饮水里下了软筋散,这才令顾大哥躲之不及。”祝云听捂住额头,声音渐低,“我记不大清了。不过此战以顾大哥为首,他本已伤痕累累,跛腿难行,遭了这直击要害的一刺,当场断臂,晕倒在地。”

黎风烨哑然失语。

他从未听说过顾沾巾后来如此,无论是在他的印象中,还是在江湖人口口相传的传奇里,早在魔教大战之前,顾沾巾便已退隐江湖。

祝云听继续道:“更可怖的是,未等我出手相助,何无咎那颗孤零零的脑袋在顾大哥手下晃了晃,竟然张嘴说话。”

“顾大哥握剑倒下,四周嘈杂之中,唯独死去的魔头大笑不断,声音响亮。”

“他说,‘魔教?魔功?你们不也修炼魔功?看看你们,欺友弑兄,杀父灭师,孤恩负德,轻言寡信,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我何无咎罪恶滔天,定然不得好死,却一生无悔!至于你们?管他□□白道,天如铡刀,地似棺柩,世上人人,皆为猪猡,照样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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