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还能言语？”黎风烨双唇翕动，不可置信，“这怎么可能呢。”
祝云听神色渐定，叹道：“风烨，时日已久，或许我记错了，或许那时我早已身中幻瘴。”
黎风烨起身，半跪于祝云听背后，顺势为她揉肩。
他出言劝慰：“娘，都过去了，现下我们都好好的，况且顾大侠不也还在世么？只要人活着，总有未来。”
“不错。只不过这一战后，即便顾大哥盖世武功在身，断臂跛腿，照他亲口所说，‘残缺之人，与武功尽废有何区别？’唉，何况知己背叛……”祝云听满眼惆怅，“那偷袭之人一招得逞，当场跳崖，顾大哥连一句为什么都问不出。从此之后，顾大哥退隐山林。”
听罢，黎风烨既理解亦不解，问：“爹医术如神，民间亦有接骨生肉的方子，顾大侠身上的伤难道没法子医治了么？”
祝云听感慨：“你真是……当年小黎也是如此想法。撤离后，他立马为顾大哥诊治疗伤，但顾大哥他……他并不愿意。”
“我们提议后，顾大哥一挥刀，竟自行砍去腐肉，更将那只伤臂斩断。”
黎风烨越发讶异，除此之外，不免佩服顾沾巾心性，道：“顾大侠果真铁骨铮铮。”
不料祝云听无奈苦笑。
眼观母亲神伤，黎风烨改口：“后来呢？听说为了何无咎留下的残页，江湖中人大打出手。娘，你们当时急忙赶回江南，正是因此？”
“岂止如此？”祝云听笑得越发悲伤，“他们非但争抢何无咎留下的残页，亦因那几位同行侠士留下的残页各持己见。那天，像一场噩梦。”
“我与小黎、顾大哥走出营帐，正惊愕着天怎的这般快便黑了，却发现，那是不远处众人厮杀流下的血，是到处飞扬的断肢。”
“多日饥饿之下，甚至有人在吃人肉，喝人血，哪怕来援的正道与官兵都带来了吃不尽的干粮，他们还是……”
祝云听语气一顿，道：“至于其他人……魔教几大长老的兵器、何无咎留下的残页、无悔宫秘藏的珍宝、前几日彼此仍以兄弟姊妹相称的人们的遗物，他们什么都争，什么都抢，仿佛也在吃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一般。”
“人人是饿鬼，人人是修罗。多少年过去，我依然不敢想象，若无两位陌生侠士相助，若无好友知己们在旁，大战继续僵持几日，我会变成什么模样……”
听至此处，黎风烨开口打断：“娘，不用再说了。”
他不忍又心痛，亲历此事的祝云听只会成千上百加倍地痛苦。
祝云听轻轻颔首。
面前茶水清澈，黎风烨全然喝不下去。他手上动作未停，只好问：“当时前来相救的两名神秘人呢？”
“便如同他们来时一般，他们去时亦无影无踪。”
黎风烨了然。
回忆后山梅花冢各把兵器，黎风烨猜测其中正有亡于魔教一战的前辈，悄声再问：“娘，后山立的衣冠冢莫非就是……”
他谨慎小心，祝云听却大方承认，“我们曾经约定前来鸣春山庄退隐，即便最后只有我与小黎回到苦梅山，我们……依然决定践诺。”
“甚至连背叛顾大哥的那人也……”祝云听欲言又止，忽地不再说话，周遭陷入沉默。
见她凝视杯中茶水，神情恍惚，知其心痛，黎风烨飞快闭嘴，捶背揉肩动作不变。
片刻后，祝云听示意下，黎风烨回到原位，试探着问了问前些时日拜托祝云听铸剑一事。
提起宝刀名剑，祝云听终于轻松许多，“区区两把长剑，早已为你备好。”
她看向黎风烨挂在一旁的阔刀，微笑道：“总是爱用这些破布。铸剑时尚有多余的材料，便帮你打了一副刀匣。风烨，过两日来取吧。”
黎风烨欣喜不已，祝云听摆摆手，又吩咐他去见连长洲。
他应了声，说到时候晚膳他做一道娘亲最喜欢的“雪菜黄鱼”，再摆五道大菜，当即转身欲去。
就在此时，目送他的祝云听无由放下茶盏，问：“风烨，这次下山，你遇见了谁？怎么一句话也不提？”
黎风烨顿时灰溜溜地转身，回到祝云听一旁，讨好道：“娘，你连我遇见谁都知道了？”
祝云听瞥他一眼。
黎风烨随即正经回答：“咳，我遇到了谢——谢明青谢公子。大师姐正‘教训’他呢。”
听他用词，祝云听无奈失笑：“他很像小珂，是不是？”
娘怎么知道此事！惊讶稍纵即逝，黎风烨恍然大悟，“娘，你知道那时他是假死？”
祝云听不置可否，只说：“无论如何，莫要在外过多提起谢珂之事，但对庄内众人，对他，随你意愿。”
看来阿珂假死当真迫于无奈。
爹娘不曾告诉我此事，是另有安排，还是猜测而已，如今坐实？黎风烨问：“母亲何意？”
“顾大哥一生磊落，尚且遭遇友人背叛。谢珂与镖局、嘉王府皆有牵连，我怕你们……”祝云听神情犹豫，“嘉王久病，或许亦是遭人背叛所致。”
这可与世间传闻不同。黎风烨大惊失色，思索半刻，又问：“当年阿珂假死，与嘉王有关？还是与嘉王病因有关？”
“风烨，有些事，让他本人告诉你吧。”祝云听徐徐回答。
若仅仅是谢家人，与嘉王府有什么关系？谢当家所托？不，即便师徒之情，共事之谊在先，何必更换身份，多重伪装？嘉王、郡主，妹妹，除非……
黎风烨隐有猜测，不敢肯定，便托出谢珂真气紊乱一事：“阿珂自身真气相撞，爹娘可知此事？那年阿珂染病，爹因此诊治，是否窥出其中缘由？”
祝云听难得讶异，“真气紊乱？小珂仍然如此？”
黎风烨颔首，“‘仍然’？娘，十年前，他已患此病症？”
“不错。十年过去，他居然还是……”祝云听沉吟一声，“小黎当年发觉他经脉诡奇，真气反常，天生不宜练武，却也无能为力。”
明白黎风烨担忧，祝云听将黎当归与谢珂交谈一事转述与他。
不待黎风烨出声，祝云听又说：“十年了，小珂曾说家中自有解法，至今未见缓解，究竟缘何如此，我们一样概无所知。但听你说有药物相助，应当尚有转圜余地。假使你此去西南，亦可借此求医。”
“风烨，既然你在他身旁，最好莫令他再受内伤。”祝云听拍拍黎风烨肩头，“辛苦你了。”
黎风烨应下，道：“我不辛苦。阿珂，书生，一定都比我痛苦得多。”
祝云听面露不忍，并未出声，反而探手轻抚黎风烨脑后，一如当年。
“若无事，孩儿便离去了？”黎风烨垂首询问。
祝云听徐徐点头，见黎风烨起身，忽而抬眼，悄声道：“风烨，我希望你不要对他动心——”
她霎那收声，随之改口：“故人重逢，我明白你百感交集，但我希望你永远只把小珂当作你的一名友人、兄弟，同门。莫逾矩，莫作他想。”
黎风烨满眼困惑，却未停步。
“他当你的师弟，留在鸣春山庄七年不归，本已是……千不该万不该，最不应该之事。”
祝云听的声音遥遥落在身后，黎风烨或许含糊应答，或许一言不发。
我对他动心？不应该之事？
他只知自己心底既惊也疑，脚下一顿，而后恢复如常。
*
一战毕。
刀剑坪上叶落满地，祝云昭收棍远退，直至十丈开外方才停下。
白衣飘逸，一息近在眼前，祝云昭愣愣地望着谢明青，不可置信地张嘴：“你……小珂？小珂，当真是你？”
谢明青一挽剑花，背手持剑而立，轻笑道：“大师姐不认得你亲手教我的《绿柳剑》了么？还是不认得庄主教我们的《玉兰十三引》了？”
祝云昭定定看他，依然一脸怀疑。
谢明青当即挥剑，肩背前顷，剑尖上扬，犹如一线，先挑后刺。
他一面出剑，一面说话：“起手式，‘溪柳摇沙’。”
眨眼间，谢明青再欲变招，警惕不已的祝云昭骤地丢下紫竹棍。
“砰”的一声，长棍坠地，祝云昭出声：“不用出招了。”
“哦？”谢明青随之收势，却看祝云昭忽然走近数步，直逼他眼前。
祝云昭抬头，狠狠拍了谢明青胳膊一巴掌。不待谢明青疑问，她飞快收手，边惊叫边退后：“活的！”
谢明青失笑。
祝云昭睁大双眼，上上下下打量他全身，大声道：“你小子怎么长这么大了！”她弯腰一比，指着双膝，“小珂，你小时候只有这么点儿大，丢进雪地都找不到人。十年不见，浑身大变，你回西北吃什么了啊！”
谢明青笑意不改，“是么？除去功夫越来越好，我却看大师姐没什么变化。”
祝云昭一惊一乍，此时又回到谢明青面前，抱臂轻喝：“臭小子少讨好我！哼，心眼比谁都多，我就知道你不会那么容易翘辫子！”
“不愧是大师姐。”谢明青诚心诚意地恭维。
祝云昭软硬不吃，走向台阶，朝他招手，“站着说话你也不累啊？过来过来，坐这儿，好好跟我说说。”
谢明青从善如流。
哪知待他落座，祝云昭支着下巴，什么也没说，只问：“小珂，你与阿烨相认了？他和我说你就是谢珂。”
“没有。”谢明青干脆回答。
“为什么？”
谢明青神色不改，“抱歉，大师姐，我有我的理由，只不过希望大师姐莫将此事告知黎大侠。”
“黎大侠？喊得如此生分，狗急了都会跳墙，你也不怕疯子急眼了揍你？”祝云昭一瞬便将二人之间相处猜得七七八八。
她盯着谢明青又说：“小珂，我的性子你明白，你不告诉我理由，我不会同意此事。”
谢明青先是一笑，而后犹豫，最终叹道：“师姐，也许我以后要杀许多人，报许多仇。此事太麻烦，牵扯太广，更何况这太容易失了性命。”
祝云昭道：“怎么？你报仇的对象有阿烨认识之人？”
“也许。”谢明青说得笼统。
祝云昭的目光在谢明青脸上打转，“若你承认你是谢珂，你觉得，阿烨定当出手相助，定然情愿为你铤而走险？”
谢明青反问：“师姐觉得呢？”
“……”祝云昭抿唇不语一瞬，转眼哼道，“假死博同情的骗子。”
祝云听：感觉我儿子生活西化。
祝云昭：感觉我师弟们不知道在矫情个什么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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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幽梦还乡（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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