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倚着门框静立,目光穿过庭院里摇曳的树影,不知落在何处。蝉鸣声声里,唯有衣袂被穿堂风轻轻掀起,又缓缓落下。
暮色晕染,云层裹挟暖金,摔下万丈霞光,周御揽看了半晌,换了身衣裳出了门。
暮色褪去,天牢的守卫轮了一轮班。
张晁出了天牢,和街巷中的摊贩老板热情地打招呼,讨了两张饼走了。
拐了两个弯后,他的脚步顿了顿,不再向前,盯着眼前的漆黑面露警惕。
黑暗中传来一道声音:“是我。”
张晁闻声瞬间放下防备,一张圆脸堆着笑,拱手道:“大人怎么亲自来了?”
他眼前的一片黑暗中,站着一个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黑衣人,黑衣人没回答他:“你事情办的不错。”
张晁闻言笑得五官都皱在一起,忙道:“是大人神机妙算,小的只是按照大人的吩咐办事而已。”
黑衣人没做声。
良久,张晁眼珠滴溜溜地转,试探着说:“大人,我……”
那人终于开口:“牢头监管不利,是该换一个办事利索的人了。”
张晁一张白花花的脸闻言在黑暗中涨的通红,他连忙道谢:“多谢大人赏识。”
黑暗中没有传来一丝动静,张晁缓缓抬头,“大人?”
巷中的黑暗一片浓稠,寂静无声,那个突然出现的黑衣人已经没了踪影。
张晁摸着兜里还冒着热气的烧饼,定了定心,左右张望了一番,他的脸上不再带着在天牢时面对那些同僚的谄媚,小眼睛藏在低垂的眼睑下,白色圆脸面无表情,若无其事地走了。
那日,他也如今日这般轮差后离开天牢,却在路上碰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那个身影即将略过他时,他开口:“大人?”
周御揽脚步一顿,这才注意到他,一打照面立马认出了他,街巷市集还处在热闹之中,不是个好聊天的地方,两人默契地朝一边的巷子中。
周御揽摘下帷帽,“是你?”
张晁受宠若惊:“大人还记得我?”
周御揽不答反问:“天牢这个时间轮一次差?”
张晁闻言详细解释:“酉时第一轮轮差,入了夜,子时第二轮轮差,之后当值到天明。”
周御揽不再多言,道了声自己还有要事,便戴上帷帽就要告辞。
张晁却在这时突然道:“大人是要去天牢吗?”
周御揽步伐一顿,转过身,目光隔着层纱与张晁对上,没说话。
张晁摸了摸脑袋,脸上带着笑,小眼睛被他这一笑几乎看不见了,只留了道缝,他道:“方才我瞧大人去的方向像是天牢,这下嘴比脑子快,一下就问出来了,打扰大人了。”
周御揽看着他没动,张晁嘴上说着“打扰了”,可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两人相对良久,一声轻笑自帷帽上的垂网后传出,周御揽转身朝先前相反的方向走了。
茶沏好了,周御揽轻轻放下杯盏。
管事从院中走来,停在门外,尊敬道:“大人,有人求见您。”
周御揽从容地了倒了两杯茶,“带进来吧。”
一人行至门外,周御揽恍然未觉,他自顾自走到一边坐下,素白的手慢悠悠端起茶杯。
张晁心中忐忑,故作镇定地走了进来,站在周御揽面前,周御揽始终没给他半点眼神。
气氛一时凝滞下来。
张晁眼珠在小眼睛中左右滚了两下,扯出一个灿烂的笑:“小的名叫张晁字子真,在天牢当差两年,平日负责监管犯人、维持监狱秩序以及安排杂役给犯人送饭,一天当值时间是……”
“咔哒”一声轻响,周御揽手中的杯盖轻轻碰了碰杯壁,他神色平静,依旧一言不发。
张晁瞬间止住话音,他顿了顿,咽了口唾沫,接着讪讪道:“……近些日子,天牢中突然多了好些大人,牢房都满了,大人是要去探望那些人吗?”
周御揽平静地看向他,张晁对上那双罕见的碧眸,脸上的笑逐渐挂不住,勉强扯出一个笑回应。
良久,周御揽似笑非笑:“我有说要去天牢吗?”
张晁发面馒头似的脸更白了,他突然跪在地上,颤声道:“大人?”
周御揽放下手中的杯盏,缓缓起身,朝门外道:“送客。”
管事快速走了进来,对着周御揽欠了欠身,转身伸手扶起地上的张晁,张晁看着向他伸来的手,急道:“近来的人在第二个关卡到第三个关卡左侧岔道!”
周御揽眸光微动,他摆了摆手,管事低着头出去将门合上。
屋中只剩两人,张晁吃了回教训,看着神情冷淡的周御揽弱弱道:“我、我可以带大人进去。”
周御揽看着他冷淡道:“我若要进去需要你带?”
张晁咬了咬牙,“我可以帮大人在任何人不知晓的情况下进去天牢。”
周御揽没说话。
张晁继续说:“我可以安排送饭的杂役在饭中动手脚,然后在第二轮轮差时带着大人混进去。”
周御揽打量他片刻,“理由。”
“我、我想寻求大人的庇护。”
周御揽看着他:“你已在京中的天牢当差,还要另寻靠山?”
张晁嘴角扯出一抹苦笑:“大人明鉴,这天牢的差事反倒逼得人不得不如此。那些同僚个个都有贵人提携,唯独下官是走了大运,从小县城调来的。”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半年光景,当初的欢喜劲儿就消磨干净了。这些年见的都是冷眼,远处的家中还有个七十岁的老娘没人照顾。如今想来,倒不如当初在地方上当差来得自在。”
“是否考虑过将令慈接到京中?”
张晁闻言犹豫着抬头看向周御揽,欲言又止。
“但说无妨。”
张晁立马端正身体,对着周御揽磕头,周御揽蹙眉抬手,顿了顿,将手收回,移开目光。
张晁的声音突然哽住,“天牢里那些同僚都是贵人往牢头手里塞了条子硬塞进来的。”
他胡乱抹了把脸,“起初还只是零星几个,这些年却越来越多。每进来一个,我们这些没门路的就要被挤走一个。我连最终能不能在这京中立足都无法保证,怎敢将老母接过来。”
他忽然蹲下身,粗糙的手掌捂住眼睛:“我原想着既然不能接过来,那我回老家也好……可去年探亲时,我发现老母病得厉害……”指缝间渗出泪水,他哽咽道:“地方上那点俸禄,连副好药都抓不起啊……”
周御揽静静注视着这个佝偻的身影:“所以莲州巡抚一案时,你就在铺路了?”
张晁浑身一颤,望着周御揽浅淡的神情,嘴角扯出一丝苦涩的弧度:“我那时想着能给大人留个印象也好,不敢奢望能得大人青眼,”
他咬了咬牙,“但是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他说着说着两行泪自眼中淌下,他注意到自己失态了,连忙用袖子去抹,却越抹越多,越来越不知所措。
周御揽移开视线:“你先起来吧。”
张晁闻言迅速地从地上爬起来。
周御揽待他气息平稳,方道:“你方才说能带我进天牢,如何安排?”
张晁又抹了把脸:“下官打算在饭食中下药,待犯人昏睡后,扮作杂役领大人混进去……”
周御揽却打断他,“我问的是,你觉得我进天牢是去干什么?”
张晁一愣,看了眼周御揽的脸色,他脸色一白,随即深吸一口气低头紧闭着眼快速道:“从其他当差的说漏了嘴,让我听见了些不该听见的话,牢中最近进来的人都和那件事有关,他们个个都是关键,我认为大人会断了这些关键。”
周御揽的目光瞬间转冷,温声道:“你这想法倒是新奇,为何会这么想?”
张晁不敢抬头,“靖西王是百姓的大将军,大人公正,不会让他出事。”
周御揽无言看了他半晌,“你怎知靖西王就真如传言般神武?又怎知我不会视而不见?”
“下官原是柳州人士,九州沦陷前携老母逃至晋城。那几年……我们日日隔着城门看着靖西王带兵死战。匈奴的弯刀砍卷了刃,王爷的铠甲浸透了血。这样的忠勇之人,怎会谋反?”
他又重重跪了下去:“而大人明辨是非不会让忠臣蒙冤,此案看似环环相扣,实则破绽百出,只要斩断其中一环,即可破局。”
周御揽沉默不语。
京中那些当面恭维背后唾骂的嘴脸他见得太多了,倒是头一回见到这般笃信不疑的眼神。张晁确实聪明,能从错综复杂的案情中抽丝剥茧。
周御揽淡淡道:“我如何信你?”
张晁闻言急声道:“大人明鉴!以您的权柄,细查便知下官所言非虚,天牢狱卒的底细、下官老母的住处,皆可查证!”
周御揽忽而温和一笑,张晁眼中刚燃起希冀,却听见他说:“改日再议。”
话音一落,府上小厮推门而入。
待浑浑噩噩回到家中,张晁才惊觉后背官服早已湿透。他攥着粗瓷茶碗苦笑,终究是赌输了么?
殊不知御史府的书房里,烛火彻夜未熄。
周御揽一目十行地看着密报,上面赫然写着:天牢三十七名狱卒,半数与燕王府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三日后,张晁下值途中忽被蒙面人掳走。待眼罩取下,竟见周御揽执卷坐在太师椅上:“令堂已接至城东别院。”
张晁当即扑通跪地,额头抵着冰凉的石砖:“下官愿将老母托付大人照看,求大人信我这一次!”
周御揽不语。
那日张晁离去后,暗卫早已将此人查得透彻:柳州人士,妻儿俱丧,唯余七旬老母。从晋城小吏到天牢狱卒,每一步都踏着血泪,却事事属实。
此刻见他主动献上软肋,周御揽顺势颔首。张晁顿时长舒一口气,献上计谋。
张晁在第一次轮值时,悄悄将迷药撒入火筒中。待到第二次轮值,他故意在门口与其他狱卒闲谈,周御揽便混在第二批狱卒中进了天牢。
这迷药若是吸入会让人神志昏沉,若是服下则会直接昏睡。入夜后天牢点燃火炬,迷药已挥发殆尽。
周御揽提前服了解药,潜入牢中找到连弘化,布置成自尽的假象。
燕王早就对连弘化做了手脚,这才放心地授意周御揽严审。如此一来,燕王本就对其不加防备,才让周御揽寻到可趁之机。
事成后,周御揽混入岔道口值守的狱卒中。待张晁“偶然”发现连弘化自尽,向牢头禀报时,顺势将他带出。
靖西王一案因关键证据中断,经周御揽审查后就此作罢。
秋雨淅沥落下,这桩大案便如此草草了结。
风携着雨意,穿过街巷,将御史府檐下的灯笼吹得左右摇晃,灯中微弱的光在风雨中明灭不定,雨水顺着屋檐流下,滴答作响,在府门的阶下形成一处浅浅水洼。
周御揽执伞踏过庭院,靴底溅起细碎水花。
管事匆匆迎上,捧着一个层层包裹的物件:“方才有个裹得严实的人留下这个,说是务必交到大人手上。”
他扫了一眼,随手接过,踱入内室。
手指托着那物件轻轻掂量,忽而一顿,指尖在包裹缝隙间游走,隐约描摹出一个汉字的轮廓。
周御揽静了静,并未拆开,只随手将它搁在案几一角,不予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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