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陵令

晨光渐染天际,薄雾散去后的皇陵的轮廓显露出来。

老工匠佝偻着背,从怀中取出一个黄铜罗盘。沿着断裂的梁木缓步丈量,枯瘦的手指抚过每一道木纹,时而闭目轻嗅。

“回大人,这金丝楠木纹理细密如织,沉香清冽中带着甘甜,是川蜀贡品。”他说着从腰间皮囊中取出银针,挑开木屑在晨光下细看,“年轮走向、树脂分布,都与工部存档的用料记录吻合。”

他又转向散落的石料,从袖中抖出一块磁石轻轻划过雕刻的云纹。“石料质地坚硬,纹路深浅一致。”磁石上不见半点铁屑,“没有掺杂其他矿料。”

苏御揽俯身捡起一块碎石,问题不在材料,那便只能出在动工的人身上了。

“陵……”

“陵令何在?”谢倾珩问道。

不多时,便见一个身着墨绿官袍的胖子连滚带爬地奔来,腰间玉带钩磕在石阶上叮当作响。他扑通跪在二人面前,额头抵着潮湿的泥土:“下官参见王爷、御史大人。”

苏御揽不动声色地退后半步,谢倾珩居高临下地盯着他:“这皇陵动工时,可有什么异常?”

陵令的喉结剧烈滚动,汗水顺着肥厚的下巴滴落:“回王爷,都是按工部规制。”

谢倾珩侧身看向苏御揽,两人目光在空中短暂相接。

苏御揽垂在身侧的手指轻轻一摆,周围的侍卫立即无声退下,只余三人立于废墟之上。

“是吗?”苏御揽忽然轻声打断,指尖挑起一块碎石,“那这石料上的血沁纹,你作何解释?”

苏御揽虚握着一块暗红色的碎石,阳光穿过他苍白的指缝,将石上蛛网般的暗纹照得无所遁形。

陵令闻言猛地抬头,“下官实在不知啊!”

苏御揽微微侧首,谢倾珩走上前来,腰间佩剑随着他俯身的动作发出铮鸣:“调换修筑皇陵的材料可是要杀头的,看来你是打算去诏狱里慢慢想了。”

“不是!不是我!我没调换!”陵令闻言尖声叫了起来,剧烈地扑腾两下,官服下摆沾满了泥土。

谢倾珩动作一顿,剑眉微挑,转头看向苏御揽。

“不是你?”后者缓步上前,在谢倾珩身侧站定,“维护、保养、修缮,哪样不是你带着人做的?”

陵令闻言嘴唇哆嗦着,却再不敢出声辩解。

苏御揽垂眸审视着他,从袖中取出一本名册轻轻翻动:“名册上都是一些普通的吏员。”他合上册子,“你连手下的人都看不好,也应当问责。”

陵令如一尊泥塑,跪在原地一动不动。

“那看来致使皇陵塌陷的元凶找到了,可以交差了。”谢倾珩活动了一下手腕,忽然作恍然状,“嘶——对了,这种大罪怎么处决来着?”

苏御揽抬眸看他一眼,“擅动皇陵,以劣换优,欺君罔上,理应诛九族。”

谢倾珩颔首,突然一把揪住陵令的衣领将人提起来:“那请吧。”

“不!不是我!我要见皇上!”陵令不知听进去了哪个字,竟挣脱了谢倾珩的钳制。

谢倾珩眼疾手快,一把扣住陵令,向苏御揽看去,却见他神色如常,似是早有准备,谢倾珩眉梢一挑,迫使手下的人仰头。

陵令鼻尖一凉,玄铁令牌泛着寒光无声悬在他鼻前两厘处,在晨光中晃了两下,亮出上面“如朕亲临”四个大字,映得他瞳孔骤缩。

苏御揽道:“看清楚了?”

谢倾珩掌下的身躯瘫软下来,苏御揽淡淡道:“带走。”

谢倾珩二话不说就要拿人,陵令突然嘶声喊道:“假的!都是假的!我……唔——”

谢倾珩与苏御揽交换了一个眼神,电光火石间,谢倾珩铁钳般的大手已经死死捂住陵令的嘴,苏御揽青色斗篷一展,转眼挣扎不休的陵令已被拖入临时搭建的军帐。

帐帘落下的瞬间,谢倾珩反手掷出腰间匕首,“铮”地一声钉在帐门缝隙处。

帐内光线昏暗,陵令被扔在地上,谢倾珩单膝压住他的后背,“现在可以说了,关于‘假的’。”

陵令喉结滚动,“那、那名册……上面记的都是假名……”

两人对视一眼,谢倾珩手上的力气松了些,“继续。”

“实际修筑皇陵的……”陵令的声音越来越低,“都是一些有品阶的朝官家中子弟……他们要做这差事,我不敢拦。现在出了事,他们就拿一册人顶罪,这是在欺君,我不敢说,所以、所以……”

他没再说下去。

谢倾珩嗤笑一声,“你还知道是欺君?”

陵令一抖,头埋得更低。

苏御揽轻轻翻动名册,道:“因果错了。”

谢倾珩闻言转头,只见苏御揽俯下身,“这名册上的人都是原先定好的人,是朝官的人顶替了他们的位置,而不是他们当替罪羊。我说的对吗?”

“你、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苏御揽轻笑一声,“你莫不是急昏了头。朝廷怎么用人,用什么人,把人用在哪,还有谁比我更清楚?”

陵令失去所有力气跪坐在地。

苏御揽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其实你都清楚。但是你在赌,赌我不会注意到这些身无官职的工匠。”

“因果颠倒,混淆视听,撒这种一戳就破的谎,冒着这么大的风险也要见皇上。看来要你命的人不少,你只有见皇上才有可能捡回一条命。”

陵令的脸色由白转青,最后变成死灰般的颜色。

“竟真是如此?”苏御揽看着他,语气里竟带着几分疑惑。

陵令迟钝地反应过来,猛地抬头。

苏御揽摊开手,随意晃了晃名册,“我手上就一本名册,你猜的不错,上面的人我确实一个也不认识。朝廷用人甚多,我不过是有些猜想罢了,你怎的就承认了?”

站在一旁的谢倾珩一愣,他看向苏御揽,却见那人仍是一副无奈的神情,仿佛方才那番话术只是随口一说,诈人诈得脸不红心不跳。

谢倾珩看了眼地上已经面如死灰的陵令,他别过眼,意识到自己也信了,一时间竟觉得脸颊发麻。

“想跟皇上说什么?我替你说。”

陵令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

“你还挺犟。压着你的是靖西王,你想要的免死金牌可在他手上。我虽比不上靖西王位高权重,但在皇上面前说几句话的本事还是有的。”

苏御揽没有一丝在本人面前编排人的自觉,谢倾珩站在一旁,闻言眼角一抽,他看着苏御揽游刃有余的模样,心道:“鬼话张口就来,真是千年狐狸成了精。”

他听着苏御揽有一句没一句地哄骗人,既没打断,也没相信。

“按你现如今的状态,有没有命见到皇上还难说。比起远在京城的皇上,你怎么笃定我们不能是你的救命稻草?”

陵令被他说的心中有些动摇,眼中的恐惧与希望交织,他颤声问:“大人真的能……”

“你先说。”苏御揽打断道。

陵令一咬牙,豁出去了般道:“……确实是那些朝官的人顶替工匠在先,他们背后有人,连名号都不曾报上来,我只能睁只眼闭只眼,想着快完工了,没出事就过去了,可却临着出事了。”

“我不知道他们背后怎么和原先的工匠说的,他们皆甘愿默认没有顶替这回事,我要是上报工人出了披露,这是重罪,我会被杀头……我、我……”

“你想见皇上说出实情,但你怕这一路会出意外,所以想将事情闹大,缩短面圣的时间?”

陵令没说话了。

苏御揽看着他,“但你搞错了一件事,朝官的人代替工匠可比工匠顶替他们严重得多。”

“什么?”陵令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

苏御揽不打算解释,他掀开门帘走了出去,没过多久,一列人进来动作麻利地把地上的人捆结实带走。

谢倾珩出了军营,在皇陵废墟处找到苏御揽,“你让人把他带去哪?”

“带去个相对安全点的地方,他知道的太多了,想要他命的人不会少。”

这句话意有所指,谢倾珩立刻反应过来苏御揽在暗示谁。

他眉头紧锁:“他们是疯了吗?”为了那个位置竟连皇陵都敢动。

他顿了顿,转头看向苏御揽:“你……”

“此事与我无关。”苏御揽淡淡道:“陵令想活命,但他没弄清事情的轻重。两班人马互相顶替,其中的性质有天壤之别。”

他看向身侧的废墟,“朝官的人顶替原先的工匠不是件容易的事,这需要极大的背景,如今在宫中顶替个盖凉亭的差事尚且束手束脚,更别提是修筑皇陵。而寻找工匠当替罪羊不是什么稀罕事。”

谢倾珩沉声道:“如若真是这样,这事已经不止是皇陵塌了。”

苏御揽面色平静,不为所动。

谢倾珩挑眉道:“你一早就知道?”

“只是有些猜测。”

“只是猜测?不止吧。”谢倾珩弯腰抄起地上那颗被苏御揽用来诈陵令的石头,“你随身带着块石头?”

苏御揽不予作答。

“恐怕他最先的打算是认下自己监察失责,后面靠着手上那点信息再寻时机翻案。”谢倾珩抛了抛手中的石子,“他能这么想倒也不算愚笨,监察不利还是以次充好他还分得清。御史大人这诈人的本事当真是高明。”

苏御揽突然来这一招,陵令想过一切说辞,唯独没想过好端端的材料会出问题,这招打得他猝不及防,方寸大乱。

苏御揽抬眸看了他一眼,“王爷的演技也不差。”

谢倾珩确实一早就看出了苏御揽的计谋,却配合得天衣无缝。

两人相视一笑,不语。

山风骤起,此地山脉连绵,地势高峻,寒意刺骨。

苏御揽拢了拢身上的青色斗篷,转身抬脚欲走。

“御史大人。”谢倾珩突然出声。

苏御揽脚步一顿,他回首,神色淡然。

谢倾珩定定地望着他,深邃的黑眸中倒映着一抹青碧。

两人无言相视良久,一声“抱歉”被山风卷至苏御揽耳边,谢倾珩神色认真,这一声道歉没头没尾,来得突兀。

苏御揽却只是微微一怔,颔首,“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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