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暮天寒,虽然不久前才了结一桩大案,但苏御揽依旧公务缠身。
御史台内烛影摇晃,苏御揽独坐案前,指尖朱笔在奏章上勾画。
窗外风雪呼啸,偶有冰粒击打窗棂。
“大人,这是今日最后一批奏本。”老书吏佝偻着腰进来,将一摞文书轻放案角,“通政司刚送来的,说是要连夜呈报陛下。”
苏御揽手中的动作未停,转腕留下两行批注,“放那即可。”
书吏应下后往炉中添了些新炭便退下。
苏御揽搁笔揉腕,抬眼望向窗外,雪片在灯笼映照下如银蝶乱舞。他展开最上方的奏本,正欲提笔批注,忽听衙门外马蹄踏碎冰雪,紧接着铜门环被撞得震天响。
“御史大夫周大人可在?”尖利嗓音穿透风雪。
苏御揽蹙眉,声音落下,只见丹墀下立着个紫衣太监,身后八名金吾卫按刀而立,斗篷上的碎冰反射着寒光。
“程公公。”
老太监顾不得见礼,急声道:“陛下口谕,命周大人即刻进宫!龙辇都备好了!”
马车碾过朱雀街的积雪,苏御揽指节叩着车壁。
御史台近日并无大案,能让皇帝夤夜召见……莫非是前些月的案子没处理干净?或者燕王侵占民田被发现了?皇上缺钱了?还是……
“公公可知陛下为何事召见?”他掀开车帘问道。
程公公面色焦急:“老奴只听说两个时辰前,骊山来了八百里加急。”话音未落,远处皇城方向突然传来三声钟响——这是召集三品以上官员的警讯。
苏御揽走进宫城,发现戍卫比平日多了一倍。火把将雪夜照得猩红,禁军铁甲上凝着冰凌。他踏入御书房外廊的刹那,一声瓷器碎裂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朕要他们的脑袋!全部!”
声浪震得窗纸簌簌发抖。程公公的拂尘一颤,他进去通报一声后连忙出来传唤苏御揽。
暖阁里炭火熊熊,却驱不散透骨寒意。皇帝背对殿门,赭黄龙袍下摆时不时被他踢踹得晃动。
内阁和六部的人已经到的差不多了。
“臣周御揽,叩见陛下。”他伏地行礼,看见地上星点血沫。
皇帝缓缓转身,“周御揽,骊山皇陵塌了。”
短短几字如雷霆贯耳。
从崇德四十四年圣寿动土至今,已经七载。本该是铁桶般的工程,却在最后收尾时突然坍塌,好端端的怎会突然塌了?
未等苏御揽开口,工部尚书符文石膝行上前,“陛下!臣早说过主陵选址有问题!御史台监察不力,当……”
“符尚书此言差矣!”林阁老反驳道:“皇陵修筑多年,在此之前从未出过问题,怎会是选址有问题?”
“那依阁老所看,是什么原因?”
“前日那场地动虽程度尚轻但也未必没影响。”
“你这是在袒护……”
“够了!”皇帝一脚踹翻身侧的香炉,灰烬漫天飞舞,御书房顿时安静。
“朕不想听推诿!”他指向苏御揽:“你是御史大夫,掌监察百官之职。朕问你,去岁工部奏报‘皇陵工程万无一失’时,御史台可曾核实?”
“臣有罪。去岁监察文书现存御史台,臣请即刻调阅。然臣以为,当务之急是彻查坍塌缘由。”
皇帝冷笑,他深吸一口气,退后两步,缓缓坐下,“好个‘彻查’!朕看你们就是觉得朕老了,管不住你们了,交代的事随便做做就行了!”
众人闻言脸色一白。烛火摇曳间,只见满殿纷纷以额触地,“陛下息怒”的告罪声此起彼伏。
“周御揽。”皇帝冷声道:“你既然说要彻查,那好,朕给你一个月!御史台、大理寺、刑部随你调遣。”
龙袍广袖突然一振,一柄嵌着东珠的短剑当啷坠地,在青砖上蹦出三寸寒芒,“查不清缘由,你用它自裁!”
殿角铜漏滴答作响。
苏御揽躬身拾起短剑,“臣,领旨。”
他刚退回队列,符文石突然出列,“陛下!臣深知御史大人能力出众,但皇陵关乎龙脉国运,仅御史台恐怕……”话未说完就被皇帝森冷的目光钉在原地,那眼神犹如实质般压得他膝盖发软。
“那你说,朕还要派谁去?”
符文石额头沁出细密汗珠,他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臣以为当由皇室宗亲坐镇。”
皇帝沉着脸没做声,指节缓缓敲击着龙椅扶手。沉闷的敲击声在寂静的大殿中回荡,每一声都像重锤砸在符文石心头,他的心跳陡然加快。
“倒是言之有理。”皇帝突然开口道。
符文石如蒙大赦,正欲开口,却听皇帝接着道:“那便由靖西王陪同前往。”
这句话如同一盆冰水当头浇下,符文石脸色瞬间僵硬。
“陛下!”林阁老如遭雷击,手中象牙笏板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花白胡须剧烈颤抖,“靖西王虽有宗室血脉,但终究不是正统!”
“依你们所言,彻查皇陵需宗亲在场。”皇帝森然道:“林阁老说靖西王非正统,难道御史大夫的身份就是正统?”
满殿霎时针落可闻。他们这才惊觉失言,纷纷侧首向苏御揽看去。
御史大夫除了朝廷重臣的身份外,还是已故晋王的外室子,这个身份比起靖西王,显然血统更为不纯。
数十道目光齐刷刷射向那个雪衣玉立的身影,却见他神色淡然,连衣袂都未动分毫。
苏御揽迎着众人的目光,缓缓出列,“臣请陛下收回成命。”
“放肆!”皇帝猛地站起,冠冕珠串激烈碰撞,他指着周围一圈大臣,“你们一个个出了事先是互相推诿,接着对朕的决断推三阻四,都想抗旨吗?!”
“陛下息怒!”
苏御揽垂首,依旧道:“臣请陛下收回成命。”
皇帝喘着气冷静下来,他冷冷地盯着苏御揽,语气危险:“朕只问你,这个旨你是接还是不接?”
殿角铜漏“嘀嗒”声不断,苏御揽始终一言不发。
皇帝的脸色愈发难看。殿外忽然狂风大作,吹得雕花窗棂咯咯作响,一缕寒风钻入殿内,吹熄了几支蜡烛。
林永昌张了张嘴,花白胡须颤抖着,终究只是长叹一声,颓然垂下了手。
苏御揽长睫颤动两下,半晌,轻吐出一口气。
“臣接旨。”
殿外,一株老梅颤动着摇下一枝冰粒,纷纷扬扬的雪沫被风吹进长廊,在猩红的地毯上洇出深色痕迹,远处钟楼传来三更的钟声。
卯时,京城仍笼罩在一片漆黑中。御史府门前,一辆黑漆平顶马车悄无声息地停在阶前,车辕上挂着两盏灯笼。
苏御揽上了马车,车厢内炭火正旺,暖意裹着木香扑面而来。
一个穿着玄色锦袍的人靠在软垫上,长发高束,修长手指正把玩着一枚白玉扳指。见他进来,手中动作一顿,烛光在眸中跳出一点星芒。
“见过王爷。”苏御揽拱手行礼。
谢倾珩略一颔首,没有说话。
苏御揽落座时,马车已缓缓启动,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响在寂静的街道上格外清晰。
逼仄的车厢内,沉默像第三者般横亘在二人之间。
两人上回不欢而散的场景还历历在目,这才半月未到,竟又碰了面,此时凝重的沉默中一丝微妙冒出了头。
车窗外,京城正在苏醒,远处传来早市摊贩支起棚架的声响,更夫的梆子声渐渐远去。
“御史大人最近可好?”谢倾珩突然开口。
苏御揽抬眼客套:“托王爷福,一切安好。”
话音落下,沉默再度蔓延。
马车转过一个急弯,车帘被风掀起一角,东方已现出极淡的青色。街边的摊贩推着独轮车,车轮吱呀声与他们的马车交错而过。
“前些时日……”谢倾珩顿了顿,白玉扳指在指间转了个圈,被紧握在手心中,他若无其事地说下去:“我们都有些不愉快。”
苏御揽向他看去。
“但既然都是奉皇命查案,这一路上,只能委屈御史大人暂且放下成见,与我配合了。”
苏御揽没有立即回话。宫灯的暖光落在谢倾珩半边脸上,将他凌厉的下颌线镀上一层柔和的淡金。
“本应如此。”苏御揽移开视线,“谈不上委屈。”
苏御揽面色如常,似是真的心中毫无芥蒂,谢倾珩看着他没再说话。
骊山在苍狩猎场北边,燕城外的郊区处,距离不算近,两人到时已经是戌时了。
二人带着随从原地休整一番,次日再动身。
卯时三刻,天光未明。
谢倾珩踏着晨露来到皇陵西北角,只见原本规整的墓道口已塌陷成一处丈余宽的深坑。
断裂的柏木与夯土混杂在一起,几根粗壮的横梁斜插在泥堆中,露出参差的断口,潮湿的泥土气息混着木料的幽香在晨风中弥漫,几只受惊的夜枭扑棱棱地从残垣间飞起。
他蹲下身捻起一撮土屑在指间摩挲,忽听得碎石滚落的声响。
抬头望去,十步开外的断垣上立着道清瘦身影。那人一袭月白箭袖衫外罩青碧斗篷,衣袂在晓风中翻飞如蝶。
晨雾缭绕间,苍白的脸色映着身后漆黑废墟,像一株悬在危崖边带露的玉兰。
谢倾珩甩落指尖的泥土,身手利落地跃了过去,他眼尖地瞧见苏御揽斗篷边缘已经有一小片深色的水痕,显然不是刚刚才到。
“你有什么发现?”
苏御揽扶了扶被风吹歪的斗篷兜帽,指向废墟深处,“方才我见有青磷从裂缝中飘出,怕是地宫里的长明灯油渗出来了。”
谢倾珩眉峰一动。
皇帝陵寝用的可是南海鲛人油,寻常塌方不太可能泄露,这说明塌陷不浅。
他目光扫过断裂的柏木横梁,在皇陵工程上动手脚?怕是嫌九族命太长。可若真是……
“王爷可是在疑心这些木料?”苏御揽忽然开口,“我带了个对木料颇有研究的工匠,天亮后让他查看一番。”
谢倾珩抱臂而立,闻言看向他。分明苏御揽一人足矣,为何还要他也跟来?
四周一片死寂,晨雾在林间游走,将周围一圈密林化作幢幢鬼影。
谢倾珩蹙眉,他对这种阴森的密林没有好印象。
而那边苏御揽却对此毫不在意,提着一盏灯,俯身认真查看,两人一前一后,始终微妙地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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