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片枯叶被风卷着，擦过姜明煜的靴边。他笑了声，将脸上的面具揭下来，低头瞧了眼，颇为惋惜地叹了口气：“我整了挺久的，想着逗逗你，怎么才打了一个照面的功夫就废了。”
他指尖轻轻一挑，面具便彻底裂成两半，软塌塌地落在地上，“你怎么认出来的？”
“陆旻不会频繁问我的去向，我出门时也没吩咐他做事，”苏御揽连个眼神都懒得给他，铁扇“唰”地合拢，转身便往屋内走。
檐下风铃轻响，惊起一群栖息的雀鸟，扑棱着翅膀掠过两人头顶。
“唉，大意了。”姜明煜感叹一声，熟门熟路地跟了进去。
他进屋后自顾自地拎起案上的茶壶，指尖一探壶壁便皱起眉：“凉的？”却还是倒了半杯，抿了一口就嫌弃地撇嘴，“你这茶叶都放了多久了，难喝。”
陈茶涩味在舌尖蔓延，他索性把杯子往旁边一搁，杯底磕在木案上，发出“嗒”的一声。
苏御揽站在窗边，闻声睨了姜明煜一眼：“就你一个？陆旻呢？”
姜明煜百无聊懒地托着腮，“凡尘也来了，陆旻跟着他给你抓药去了。”
叶凡尘名叶哲字凡尘，与姜明煜都是苏御揽的至交好友，极擅医术。
姜明煜瞧见苏御揽的神色冷了几分，才接着道：“没告诉陆旻，这事你自己去跟他说。”
屋内一片昏暗，苏御揽将灯光点亮，暖黄的光晕映着苏御揽的侧脸。
姜明煜托着腮，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他，“你根本就没打算告诉陆旻吧？”直至苏御揽转过身，他才定定道：“这事你瞒不住，到时候陆旻怎么办？他防备心重，素来只在你跟前才卸下心防。”
苏御揽在他对面坐下，拎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冷透的茶。茶汤泛着琥珀色，在杯中微微晃动。
他垂眸抿了一口，“下个月陆旻就不在京城了。”
一阵凉风透过自窗外涌了进来，姜明煜打了个寒颤，他眉头一皱，眼神瞬间锐利起来：“你把陆旻支出去是想干什么？”
苏御揽抬眸看他，对他的戒备感到无奈，“这是陆旻自己的意思。你不信的话，不妨等他回来问他。陆旻武试殿试过了，位列榜首。我按他的想法，给他安排了莲州千户的职位。莲州那案子已经彻底结束了，他下个月就去当差。”
“京中职位不少，比你安排更佳的职位更是不在少数，你却先入为主地把他调去莲州。”姜明煜目光死死锁在苏御揽脸上，“你最好是没有别的想法。”
他倾身向前，带着警告的意味，“苏御揽，你别疯。你这纸糊的身子经不起你的折腾。”
苏御揽轻笑一声，眉眼舒展开来，眼底似有细碎的光浮动。
“你放心，我接下来行事一定稳当。”
姜明煜盯着他看了许久，脸色终于缓和了些，可心底那股狐疑却挥之不去。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一时又说不上来，眯了眯眼，正想再试探几句，院外却忽然传来脚步声。
叶凡尘和陆旻一前一后踏进屋内，衣角还带着湿气。
姜明煜的眼神自二人空着的双手上扫过，眉梢一挑：“你们不是去抓药了？药呢？”
陆旻向他行礼，回道：“已经在后厨煎着了。”
叶凡尘径直走到苏御揽跟前，冷声道：“我给你的药和药酒是两年的分量，你一年不到就用完了。”
姜明煜脸色瞬间黑了下来。
他这下终于明白方才苏御揽那句轻飘飘的“接下来行事一定稳当”是什么意思了——感情这人早就把事情做绝了！
他猛地转头瞪着苏御揽，目光灼灼几乎要在他身上烧出个洞来。
苏御揽轻咳一声，避开他的视线，没什么说服力地解释道：“事急从权，我下次注意。”
“我信你个鬼！”姜明煜冷笑一声，“苏御揽，你……”他余光瞥见一旁静立的陆旻，硬生生刹住话音。胸口剧烈起伏几下，最终抱着胳膊闭上眼，一副眼不见为净的模样。
叶凡尘看了眼二人，转身朝门口走去，“我去看看药怎么样了。”
陆旻立即拦住他，道：“师伯，我去吧。”说罢转身离去，脚步声很快消失在回廊尽头。
门扉刚合上，姜明煜当即火了，“苏御揽！你真是找死！你心里知道那是毒药，剧毒！还当解药喝了！想死直说，我现在就能满足你，省得你天天作践自己碍我的眼！”
叶凡尘闪身上前拦住姜明煜，他叹了口气，“把手伸出来。”
苏御揽自知理亏，依言照做。
叶凡尘搭上他的脉门，脸色一变：“燕王给你用毒了。”
“嗯，所以你给我的那些药消耗得有些快，抱歉了。”苏御揽垂眸整理袖口。
叶凡尘骤然扣住他的手腕，医者修长的手指如铁钳般收紧：“你应该跟你自己道歉。”他盯着苏御揽，笃定道：“你是故意的。”
苏御揽没有反驳。
“燕王起初给你种下蛊毒，想把你变成他的傀儡。这毒我暂时解不了，迫不得已才给了你一味烈毒抗衡。你最近违背燕王的命令已经没什么感觉了对吗？”
苏御揽在这阵沉默中极轻地眨了眨眼，没有辩解，没有躲闪，连唇角那抹惯常的浅笑都褪得一干二净。
叶凡尘心脏猛地一紧，“这是在给你敲丧钟！你是不是还挺庆幸行动自由了？！”
“我有分寸。”
“你在说谎，你要是有半点分寸都不叫苏御揽。你行事谨慎，就连一向多疑的燕王当初给你下毒都斟酌着分量，现在却敢直接要你的命……”他看着眼前面上挂着浅笑的人忽然僵住，一个不确定的猜想涌上心头。
“今年我们截下的那些东西是你逼过去的。”
叶凡尘反应过来，心里一凉，他退后半步，不可置信地盯着苏御揽，“你故意引起燕王的疑心，让他对你下死手，然后用‘将死之人’的身份让他对你放下警惕，这些你都算好了。”
苏御揽神情依旧浅淡，他抬眼回望过去，“陆旻给你们写的信你们六月就以为该收到了，现在都十月了，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燕王在江南暗中的动作不少。苏御揽要姜明煜两人在江南查证，二人皆非庸碌之辈，却数年来进展甚微。
原因无他，苏御揽锋芒太露，带着玉石俱焚的念头，不达目的不罢休。
他们怕拦不住苏御揽，一直拖延着时间，苏御揽对此从未说过什么，他们原以为成功瞒天过海，却不想苏御揽早就看穿了他们的心思，不惜以自己作饵逼得燕王自乱阵脚，将线索送到两人面前。
“可你分明知道那毒……”
话未说完，门外传来脚步声。
陆旻端着药碗走了进来，热气氤氲中，他一向冷冽的面容显得格外温和。
他将托盘轻轻搁在桌上，青瓷与桌案相触发出细微的声响。
“药煎好了。”他边说边为两位师伯斟茶，动作行云流水。当他把药碗递给苏御揽时，指尖几不可察地顿了顿，“师父，该用药了。”
姜明煜和叶凡尘对视一眼，同时沉默下来。陆旻察觉到屋内诡异的气氛，疑惑地看向三人。
苏御揽却已恢复如常，接过药碗，“辛苦了。”
姜明煜轻啜了一口茶汤，皱眉，“陆旻，你们这的茶叶怎的都放久了？”他皱着眉头，“泡出来的茶都发苦了，还有别的茶吗？”
陆旻微微一怔。
他向来对饮食不甚讲究，倒真没尝出茶有什么异样。但见姜明煜神色不似作伪，便起身道：“师父常年不在府上，我不了解茶中门道，可能确实保存不当，我再去给师伯找找。”
待陆旻的脚步声远去，苏御揽面无表情地将那碗漆黑的汤药一饮而尽。
房中顿时弥漫开一股难以形容的苦涩，姜明煜忍不住以袖掩鼻，眉头紧锁。
叶凡尘紧盯着苏御揽的神情，“你的嗅觉和味觉已经消失了。”
苏御揽抬眸，眼中一片清明。
叶凡尘继续道：“陆旻跟我说你把我给你的药都用完了，我就在你的药中多添了两味药材。”他指了指空碗，“寻常人无法忍受这味道。”
屋内静得能听见烛芯燃烧的细微声响。
两人对视良久，叶凡尘无力道：“还有三感，五感尽失之日就是你的死期。”
姜明煜闻言猛地看向他，“已经没办法了吗？”
叶凡尘摇了摇头，起身时衣袍带起一阵苦涩的药味：“事已至此，如今你已经不需要用毒来抵抗体内的蛊毒了，我去给你重新配副药。”
他走到门口，突然停住脚步，回头看向姜明煜。
姜明煜向他颔首，“你去吧，我会看好他。”
叶凡尘转身匆匆离去，衣角扫过门槛时带起一阵冷风。房门“吱呀”一声合上，屋内顿时陷入死寂。
姜明煜闭上眼，把玩着手中的瓷盏，指腹摩挲着杯沿，灯光将他阴沉的面容映得忽明忽暗，眉宇间的戾气几乎要凝成实质。
“这不是还有三感吗？”苏御揽抬眸看了他一眼。
瓷盏在姜明煜掌心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咔”声。他深吸一口气，“你最好别跟我说话，不然你真的马上就死了。”
话音未落，他已霍然起身，衣摆带翻了案几上的茶盏也浑然不觉。
他踱到博古架后与苏御揽拉开距离，才渐渐冷静下来。
他调整了一下呼吸，“你不是在宫城附近找了个小院子住？从这里去宫中路上得多花半个时辰吧？你不是一向宝贵着你那点时间，怎么搬回来了？”
苏御揽不紧不慢地扶起倒下的杯盏，“你不是说我枉为人师白捡了个徒弟？”
姜明煜冷笑一声，“所以你掐着自己的死期回来多陪陪陆旻？”
苏御揽眉头微蹙，“我不是这个打算。”
姜明煜显然不信，眼中怒火更甚：“当时就不该给你那瓶毒，好歹——”
“姜筠！”苏御揽打断他。
姜明煜反应过来他方才险些说出的话，怔怔地看着苏御揽。
苏御揽淡淡地看着他，除去方才那声再没说话。
“艹！”
一声怒骂砸在地上，姜明煜已经夺门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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