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意有所指,皇帝脸色一沉,暂住话音。
苏御揽面不改色,转过身淡淡道:“林阁老这句话周某怎的有些不明白?若是阁老有所察觉,大可直言,不必这般含沙射影。”
皇帝的目光在剑拔弩张的两人身上扫过,随后缓缓坐回龙椅,抬手示意赶进来的侍卫退下,默不作声。
这便是放任朝臣坦言的意思了。
“御史大人职责所在,我说的是谁,大人心中自然清楚。”
“恐怕周某要辜负林阁老的信任了,”苏御揽神色坦然,“我确实不知。”
“御史大人手中确实握着铁证。抛开燕王有失德行不谈,敢问御史大人就没有半分针对的意图?”
“阁老何出此言?”
林永昌却不予作答,反而转向龙椅,“皇上,御史大夫多次借着权势搅乱朝局、弹劾官员、乱行奖罚,满朝文武皆看在眼里。若不惩处,何以安民心、正朝纲?老臣恳请陛下彻查严办,以儆效尤!”
苏御揽是皇帝身边的重臣,权势过大,林永昌三番两次明敲侧击提醒皇帝,皇帝却视而不见,此次苏御揽难得被当廷问罪,林永昌必然想借机再次提点苏御揽挑起皇上与他的隔阂。呈报案件上升为面圣弹劾,朝廷风向迅速转变。
苏御揽不为所动,只是平静地看着林永昌:“阁老可有证据?”
林永昌紧盯着他,“谢家乃世代忠臣,却屡次被卷进不该牵扯到的纠纷,桩桩件件都有御史大人的参与,大人身居要职,真不知是玩忽职守,还是借机铲除异己。”
“异己?”苏御揽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意,“阁老多次劝皇上立储,此次又公然诬陷,怕不是在怨我不与你站在一线?”
林永昌闻言,目光缓缓往瑞王的方向投去,随即收回视线,道:“此次侵吞民田一案,大人行动之快令人咋舌,各种细节还如此清晰,比起带着结果查原因,更像是带着原因查结果。如此放任贪官顶风作案,处心积虑地积攒证据,可谓是用心良苦。”
“林阁老,周某竟不知断案迅速也成了疑点。”苏御揽态度端正,“阁老既然如此笃定周某有失臣纲,那必然是有备而来,恳请阁老详细拿出周某的罪证,若属实是周某的过错,周某定然不会逃避。”
“御史大人做事大方,朝中各位大臣皆是证人。”
“什么证人?不和你们一道的证人?”苏御揽缓步向前,“林阁老这么紧咬不放,倒是让周某好奇。周某在阁老眼中既是构陷靖西王又是针对燕王,对周某的动向为何看得和现场编的一样清楚?”
“御史大人的心都偏向一边了,心思昭然若揭,自然……”
瑞王脸色骤变,猛地向林永昌看去。
“够了!”皇帝拍案打断道。
两人当即一同回正,垂首面圣,不再争论。
“林阁老提到御史大夫滥用职权以谋私利,满堂所见。”皇帝的目光扫过群臣,“朕就在此,有谁曾目睹御史大夫失职,提出来!朕倒要听听他谋的什么!”
殿内一片死寂。
皇帝冷冷地看着他们,又道:“有谁曾目睹燕王失职,当着朕的面启奏,有赏。”
燕王此刻正处在风口浪尖上,他缺席早朝更是说明了皇帝的态度,即便没有指控也难逃一劫,墙倒众人推,燕王迅速成为权利更迭的牺牲品。此话一出,不消片刻后,一句句被隐瞒的“罪证”便在大殿响起。
“启禀皇上,去年修筑河堤时,燕王殿下拖延拨款致使工程延误。”
“启禀皇上,去岁燕王殿下督办军饷调配,却故意克扣三成。”
……
一个接一个官员出列,细数燕王的种种“罪状”。
众人越听心里越打鼓。
燕王先是被苏御揽检举豢养影卫,接着又染指拨款,加上他在江南的动静,动的什么心思已经不言而喻了。
皇帝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竟是怒极反笑。他狞笑着,踉跄两步,手指在虚空中一点一点,直直戳在底下人的心上。
“逆子……逆子!!!”皇上吼道:“贪墨军饷!侵占民田!结党营私!哪一桩不是大逆不道?!事都被他做绝了!”
“来人!”皇帝怒道:“即刻将燕王押入宗人府!赐鸩酒!燕王府一干人等全部流放岭北,永世不得回京。还有那两个暗中给他放行的人,给朕诛九族!”
整个朝堂在这一刻天翻地覆,权力的天平在这一刻彻底倾斜。
皇帝余怒未消,猛地转身看向苏御揽,眼中怒火更甚。
他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看似恭顺的臣子,早已将一切证据准备妥当。那些账册、口供,分明是经年累月收集所得。
苏御揽不仅早有预谋,更是在他眼皮底下暗中布局多年!他意识到谢倾珩是被派去试探他的棋子,便大摇大摆地赶到京城掀了桌!
燕王确实大逆不道,他心里清楚,苏御揽分明知道他的意思,却还是把一切挑破,不给燕王留半分余地,不给皇室留半分脸面,这种处心积虑的针对,分明是早有二心!
皇帝盛怒的目光扫向瑞王,在其身上停留片刻后转而死死盯着苏御揽。那张脸上看不出丝毫惶恐或得意,只有一如既往的平静。
“苏御揽,燕王贪赃枉法、结党营私,你身为御史大夫,有能力却偏偏对燕王的动作忽而不见!知而不报,暗中收集罪证等待时机……”
皇帝一字一顿地说着,目光却不自觉被在苏御揽手中的纸页吸引。多年的君臣相处,让他瞬间明白了苏御揽的意图,于是他的的脸色更加阴森可怖,转而问道:“方才检举的罪状,也在你手上所谓的铁证里?”
“确有其事。”苏御揽坦然承认,“臣不曾玩忽职守,也未曾处心积虑针对燕王。”
阶上那张威严的面容盛满阴鸷,狰狞的表情一点点加深,最后硬是从牙缝中挤出了一抹让人胆寒的笑,“你的意思是,你不过是一桩桩一件件都记得一清二楚,随后正好撞上了燕王侵吞民田一案?”
苏御揽垂首,一言不发。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多年来碍于储位一事,对麾下两位番王放宽处理,苏御揽知晓燕王的动作不足以动摇其地位,不惜知而不报,将自己长年累月积累的燕王罪证在一个合适的时机一起揭发,为的就是要置燕王于死地!
尽管自己会被扣上上意图不轨的罪名,也要除去燕王。
反了!反了!反了!
“放肆!!!”
笔墨纸砚哗啦啦散落一地,天子不顾仪态地将御案上的东西扫落,已然是怒极,群臣霎时长跪在地。
“皇上息怒。”
“朕,年老了,不中用了,看走了眼,竟让朝中出现了这般权臣!”皇帝挥着袖子直直指着苏御揽,目眦欲裂,声音面容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来人!御史大夫苏御揽,滥用职权,以权谋私,欺君罔上,即刻押赴天牢,等待午门斩首示众!”
这一声令下,满朝文武无不悚然,殿内一片兵荒马乱,殿外立刻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两名身着明光铠的侍卫大步跨入。
苏御揽被架起时,不见半点慌乱。他缓缓抬起头,直视前方,目光不经意间与林永昌相遇。只一瞬间,他的眼睫几不可察地轻颤,随即不动声色地垂下。
殿外,京城早春的阳光刺目而冰冷。冷阳为他清瘦的轮廓镀上一层虚幻的光晕。微风轻拂过他略显苍白的脸颊,带着初春特有的寒意,吹散了几缕散落的青丝。
他闭目深嗅着这缕风,唇角的弧度渐渐上扬,像是品到了世间最醇的美酒。
仰起头时,喉结微微滚动,终于尝到了自由的味道,那滋味比想象中更加甜美,轻松得让他几乎要飘起来,远离一切算计、一切苦痛,飘渺得让他想立刻就此化去。
多年的筹谋终于得偿所愿。燕王伏诛、瑞王被疑、朝局将变,一切都按照他的计划在进行。
这一刻,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自在、痛快。
往昔如走马灯般在眼前流转,直到一个人的身影突然不受控制地浮现,他的指尖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像是被什么刺痛。
睁开双眼时,刺目的日光直射入眼底。原本释然的心突然被一只无形的手牢牢攥住,将他已行至半空的灵魂狠狠拽进黑色的深渊。
他又变得沉重了。
“谢倾珩……”他垂下眼眸,在心底轻唤。
喉间涌上一股异常的感觉,他习惯地将其下咽。
已经许多次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这副残破之躯将要行至尽头,却未与身边之人诉说,他只想为自己找寻一个想要的结局。
“来世……”他的思绪一顿,此刻才明白过来,原来即便是想,他也无法幻想能和谢倾珩在一起的光景。
是他不配,配不上那样热烈赤诚的感情,他只是个常年生活在阴沟的见不得光、为达目的辜负和舍弃一切的小人。
未尽的话语化作唇边一抹苦涩的弧度。
来世,还是不要再相遇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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