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记得自己了。
在林宽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为季星调好一杯酒之后。
他才忽然意识到。
这些年她的变化很大。
那个翻墙逃课，头发染得五颜六色的不良少女季星。
什么时候，变成了冷静沉着，叱咤风云的季总？
即便是早就在访谈节目中见过她，也多次在新闻周刊见到她的身影。
可都没有这一刻的感觉，来的这样猛烈直观。
直到季星抢过他手里的烟，他才看到那个熟悉的影子。
林宽是秦家的私生子，那个盘踞国外的豪门世家。
偶然回国的一次相遇，大少爷随口许下的诺言，被那个可怜的女人记了一辈子。
他跟随妈妈生活在A市，生活贫困却也温馨。
即便他从小被人嘲笑是没有爸的孩子，每天在学校都会受欺负。
青春期更是经常被人堵在小巷子打，原因总是莫名其妙。
因为那些人喜欢的女孩喜欢他，或者单纯因为他样貌好看惹来的嫉妒。
后来他习惯性低着头，带着帽子。
高中他妈妈生病了，高昂的医药费压的他喘不过气来。
只有放学之后在酒吧门口支个小摊卖泡面。
那天，他已经很久没有睡觉了，白天要上课，晚上还要摆摊，睡眠严重不足。
困顿中一不小心把泡面的汤撒到客人身上了。
那件外套不贵，但他也远远赔不起。
下意识的缩起来。
应该会挨一顿打吧，没关系，他已经习惯了挨打。
那一瞬间他心里生出无限的阴暗想法，甚至想干脆让他们把他打死好了。
死了就一了百了，再也没有痛苦了。
预想中的拳头并没有落到他身上。
一个画着夸张的妆容，带着两个银圈耳环的女孩帮他解了围。
他才缓过神儿来。
要是他死了，妈妈怎么办？
生活还是要继续。
那个女孩不要钱，说让他当小弟还债。
林宽同意了。
他以为当小弟就是跟着她打架，像电影里一样，跟在大哥后面耀武扬威，一声令下就冲出去开打。
但她没有。
她叫季星，是隔壁私立贵族高中的学生。
她每天晚上都去酒吧喝酒，有时会喝醉，大多数时候都很清醒。
从酒吧出来就在他的小摊上坐着发呆，或者趴着睡觉，偶尔点燃一支烟。
等天亮了，就带他去愉记吃早餐。
有天她喝醉了。
“你不回家吗？”。
林宽疑惑了好久，终于问出口。
她几乎每天晚上都在这里。
“那就是我的家。”
季星指了指身后的酒吧，自嘲的说道。
林宽见她心情不好，默默给她泡了碗面。
季星的眼睛被热气熏红，忽然开始掉眼泪。
拉着林宽发酒疯，一边哭一边说话。
她说她妈有了情人，跪在地上求她不要告诉她爸。
那个原本幸福的家庭，原来全都是假的。
林宽忽然觉得眼前光鲜亮丽的少女跟他一样。
都有很多压在身上难以逃避的痛苦。
“别哭了。”
他拿纸巾给她擦眼泪，结果把她夸张的眼线擦下来了。
季星本来还沉浸在悲伤之中，看着纸巾上的棕色，愣了一下，笑出声，“这眼线根本就不防水。”
过会儿，季星忽然问他，“你很喜欢蓝色吗？”
她总是见他穿蓝色卫衣。
林宽浑身僵硬了一瞬，闷闷的回答，“嗯。”
那一瞬间他的自卑像洪水一样淹没了呼吸。
他不敢看季星。
将头埋得更低。
他不喜欢蓝色。
只是这件衣服是他唯一一件没有洗褪色穿旧的衣服。
林宽的父亲找到了他。
那个老年丧子的男人，急需一个继承人。
林宽就是他的最佳选择。
回到秦家，他会给林宽妈妈找最好的医生。
林宽答应了。
毫无选择。
他骗季星他要转学了。
他下意识不想让季星知道他的去向。
私生子的身份，他不想让她知道。
就像那件蓝色卫衣一样。
林宽讨厌秦家，讨厌他的新名字，秦暮宽。
他不喜欢美国，不想接手庞大的家族生意。
如果可以，他想开一间酒吧。
因为她说酒吧就是她的家。
他不想她变成无家可归的小孩。
有时候他会懊悔自己没有留下她的联系方式。
但又觉得自己不配。
他们遥远的像是河的两岸。
一个家境优越在天上，一个生活贫苦在地下。
即便回到秦家，他也从不认为自己是这里的一份子。
他永远是那个穿着蓝色卫衣卖泡面的林宽。
林宽不知道他对季星的情感是感激还是喜欢。
只是时常想起那个妆容夸张的少女。
她在他最灰败的人生里出现，象征着过去十七年为数不多的善意。
她说她爸打算在她高中毕业之后送她去美国读大学。
林宽暗自期待着。
他们会在异国重逢吗？
白天还是黑夜，黄昏之前还是日出之后？
他大学的时候学会了调酒。
也频繁的出入街头的酒吧。
微醺时刻他总会想起她。
不知道她现在还会不会流连酒吧，头发是不是又换了个颜色？
现在在世界的哪个地方？
林宽拼命的读书，毕业之后又拼命的工作。
他想追上那颗明亮的星星，还想给妈妈一个温暖可靠的家。
直到他二十四岁。
妈妈去世了。
后来他有了自己的公司，从美国回到中国。
他不再穿蓝色的卫衣，衣柜里满是高定西装。
不再低着头躲避众人的视线，变得杀伐果断，雷厉风行。
再次获知季星的消息，是在一本财经杂志上。
那个在酒吧彻夜徘徊的女孩，成了季氏集团的总裁。
不再画夸张的妆容，带银圈耳环。
她变得沉稳，收敛锋芒。
不再孤身一人。
她的名字时常跟另一个男人放在一起。
连同她无限温柔的视线，也紧紧追随着他。
周廷宴。
林宽频繁浏览财经新闻，阅读无聊的杂志访谈。
远远的看着她。
就像十七岁的深夜，目光悄悄的跟在她身后。
他开了一间酒吧。
有一杯叫星子的酒，从来没人喝过。
有时候他甚至会想，或许这辈子都再没机会调那杯酒。
直到有天，一个白色西装的熟悉面孔走进这家酒吧。
他恍惚的穿过人群，脚步慌乱的朝她走去。
他们初遇在彼此最衰败的时光。
多年之后又终于重逢在脱胎换骨的光亮时刻。
那是他第一次走进酒吧。
调酒师端上来一杯色彩鲜明的鸡尾酒。
正热情的向他介绍这杯酒的名字和灵感来源。
深色净透的液体入喉的一瞬间。
他忽然想，她该是什么颜色的酒呢？
后来他学会了调酒。
调出了那杯最像她的酒。
鲜活，炽烈，淡淡的微苦。
那些喧闹又带着酒味的凌晨和黎明。
他无数次偷看她发呆的侧脸。
沉默又安静。
于是他低头在溅满泡面油渍的账本上找出干净的一页。
写下那句诗。
那是他在图书馆借到的诗集。
他最喜欢的一首，最喜欢的一句。
“你的静默是星子的静默，如此遥远而单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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