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感天恩祖德……”最后一点笔墨氤氲,宁礼仁架笔,旁的侍人拢紧案桌笔画,退至扇后,他看了一眼镇殿将军郑言桥,“方景两家现下相处如何?”
郑言桥:“水火不容。”
宁礼仁:“于君,方景两家都有从龙之功;于私,方家太爷是国舅的恩师,景母是太皇太后最疼爱的外孙女。归根结底,大家都是一家人。”
郑言桥俯首:“陛下所言甚是。”
御书房外风日清和,果实累地,宁礼仁踱步,怃然又道:“偏朕只觉得荒凉已极。”
郑言桥连声道:“臣有罪。”
宁礼仁失笑,“卿是忠臣,何罪之有?只是朕即位以来,承蒙上苍滔天之恩,社稷百姓光景初愈,方景两家又都是肱骨之臣,簪缨鼎盛之族。若两家内斗不断,朕实在不能安心。”
他走下扶起弓腰埋首的郑言桥,低声轻语,“言桥,满堂之中我只信任你,是你在叛民的刀光剑影之中救下我与太后,又是郑宸妃才能让我在前朝后宫之中有一丝喘息之际。我跟太后,同你与郑宸妃,还有你即将出生的亲外甥,更是亲密无间的一家人。”
郑言桥是一介武夫,天生神力,本就齿落舌钝不善言辞,天子的一番真情切意更是让他感天动地,是以,他道:“臣有一计,可以解陛下燃眉之急。”
宁礼仁接话,起身大笑道:“好好好,言桥且说与一听。”
“可令方景两家,永结同好。”
一日天光未晰,东宫飞出两道圣旨,两道圣旨上只有一道圣意——方氏长公子方雪昂与景家三小姐景颂毓不日成婚,成亲大礼上不得见刀、剑、矛、斧、戟、钩、镰、弓、弩、火炮;不得见血,不得伤害无辜。
*
“是要把我方家的脸放地上踩吗! ”方氏嫡次子方琢焱怒不可遏地喝道,“怎么敢把长兄和景家那个傻子绑在一起! ”
于方琢焱一尺处,一人正掐花伫立,其眉目清明,又十分姿色,直鼻权腮,回望方琢焱,后者立即委屈模样。
箭使跃入院内单膝下跪,“家主,东宫和郑家的人都骑马越过宴月街了。”
“长兄……”方琢焱闻言禁不住,又面露厌恶之色,“那傻子……京畿没人不知道,真要到咱家来,要拿她怎么办呀?还不如让箭使直接一箭杀了她,省得担心后面那么多风波! ”
“琢焱。”方雪昂薄唇轻启,似流水潺潺,宛如银笛吹奏。
他微微抬手示意肃静,满院寂寥。
“什么时候才能学会谨言慎行?”方雪昂说罢,转过身,大步离开。
宁礼仁这招,方雪昂不是不懂,他不仅仅是要方景两家不再针锋相对,更是要绝了方雪昂继嗣的路。
因为方雪昂不可能会有继承人,他的妻子在族中更没有一席之地。
小宗吞掉大宗的事情,也不是没有。
他回到深深庭院,沿着逶迤曲廊踱步踏进明净园,云烧完了,月亮还没升起,园内幽暗寂寥。侍人还没有兰膏明烛,方雪昂于阁内亲自点了一斛蜜烛,烛火一燃,如星闪动,鳞甲皆动。一斛不足以照亮周遭四围,但他找到了自己的路。
他走近那台书案,撑着四方椅,缓缓坐下。面前的书案是父亲母亲成婚之日,母亲自外祖家携带而来的嫁妆,父亲视若珍宝、经久爱惜、常年伏案。
父亲生平最节俭,一米一饭都思之不易,半丝半缕都念物力维艰。于外人更是锱铢必较,但是对族人近亲,不论是堂表兄弟的出科入仕,还是堂表姐妹的婚嫁依仗,都尽心尽力,钜万可赠。
其父方霆玉弥留之际,将他与妻子谭郡贤的贴身传家之物悉数传予方家四兄妹,将伤心哭啼不已的三个小儿女尽数哄到屋外,只留下了双眼通红的长子方雪昂。
“雪昂,其实为父的有时候想想真的对不起你,将你生做方家的长子。书上都说‘君不见哪个世家大族挨过了百年’,方家也不外如是,但是雪昂,你要答应父亲一件事,来日若真到了烟消火灭的那一刻,为父希望你能护住方家族弟族妹都有衣可穿,有饭可食。”
母亲谭郡贤是中元节深夜赫然“老去”,父亲方霆玉在她离世的第七天,喝不下米汤,怵然随妻而去。
思亲,一场没有尽头的折磨。方雪昂觉得那就像是羊身上的毛,无穷尽、扯不尽。
掌心之下的黄花梨太师椅,仿佛还残留着双亲的余温;眼前仿佛还浮现出母亲研磨,父亲就案写作的光景。
方雪昂还在私塾读书之时,曾听同窗谈及心仪女子,彼时他正意气风发又拿中魁头,年少倚马立就,心高气傲自觉人中龙凤,除了自己,真想不到世间还有何人能配得上他并肩。
“妻子”一词对方雪昂而言,尤为慎重,这是他要携手一生的女人,他会与她生儿育女,延绵后代,不论现世后生,他都与她荣辱与共。只要她还是他的妻子,他就有责任和义务护住她,尊重她。
东宫和郑府的人马刚走,方琢焱就收集齐景家三小姐的种种信息,絮絮叨叨不厌其烦地复述景颂毓的秘闻。
之前,方雪昂从未留心过这位景三小姐。直到现今,圣旨一下,京畿之处众人都知道这位不甚聪明、天生残缺的女子将入主方府,做家主方雪昂的妻子。
她曾经甚至与皇后的胞弟谢倚舫订过亲,只是后来因为皇长子荣亲王患病早夭,停灵、守灵、出殡,皇家近亲接连祭拜吊唁,她与谢倚舫本同属皇家近亲,两人的婚事也就此搁置了,订盟仓促中止并没有影响到景谢两家的关系。一来,景家并不急于与氏族结亲,景家家主景守菏不信任任何盟约和承诺,就和方霆玉一样,都不会给别人背叛他们的机会。在他们心目中,除了他们自己,没人能给妻儿幸福和安稳。
如果方景两家不存在世仇,不是恨海滔天的死对头,方雪昂是挺钦佩景守菏这样的父亲和家主,不依附他人,自立自强又顶天立地。
景家和谢家取消结亲的消息一传开,除了最开始惹来的窃窃私语,没几日风言风语就戛然而止。景家大少爷战场凯旋,御林抬轿,天子设宴。谁人再敢非议护国大将军的胞妹?
景颂毓的地位并不低,但是方雪昂并不需要,他对“妻子”一词所有的理解都来源于“男无妻则财无主”,他想要的妻子是“守正之臣”。
一个他一无所知的女子,一个不甚聪敏天残的女子,不仅不是良配,可以的话,方雪昂更不想与她有一丝一毫的瓜葛。
“长兄?”
他的亲妹妹方银屏从门缝里探出头来,脸上布满焦虑,这时方雪昂瞬间收起所有展露的情绪,纯然愉快地笑着示意她往前进来,“这么晚了,还不睡?”
方银屏已到及笄之年,往年冰人求亲的不少,方雪昂当上家主之后,均回绝。一来方银屏身量瘦削,肌肤瘪弱,若不仔细看她那双剪水瞳,看面目眉骨,第一眼还真会将她错看成童子,成婚为人妻后生育是一场大劫;二来,民风开明,女子二十三而嫁,才为人母也是常事。头顶上有三个兄长,又是族中最小的妹妹,外人都以为她会是一个刁蛮任性、蛮横无理的泼皮顽猴,但事实上,她极其内敛安静,除了在亲哥们面前会说上几句话,大多都避开其他族人,自顾自地。
“二哥他说得是真的吗?”
她离方雪昂咫尺之近,直愣愣地站在书案面前,方雪昂左手轻轻抓住前臂,搁在案上。
“长兄要娶景家的人吗?”
方雪昂第一时间观察她的表情神态,他得安抚住,方银屏一出生就在父亲母亲膝下亲养成人,一直都是父亲母亲的宝贝,对于害她失去父亲的景家,尤其憎恨,比之洪水猛兽。
但是在她那双怯懦的双眸之中,他看到的只是一抹不安、忧虑。
方雪昂:“是陛下的意思。”
她皱起眉头,“为什么?陛下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们?”
“我们还没有资格质疑天子的圣旨。”方雪昂很平静地说。
他不愿也不能训斥妹妹的大不敬,尤其是在他自己都动摇的时候。
“他们杀了父亲! ”她咬牙切齿道:“陛下是觉得一场联姻,就能填平血海深仇吗! ”
“嘘,”他异常温柔地说:“好了,银屏,陛下让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陛下让我们去景家提亲征吉,那我们就去。”
她的脸上立刻浮现出青紫的惊恐,“去哪儿?去他们的地盘那儿?万一他们耍诈。我们没了父亲,现在连长兄的亲事都要——为什么总是我们家?景家,景家是不是在太皇太后面前说了什么,所以陛下才这么偏袒他们! ”
方雪昂笑了一会儿,从她的话里琢磨出一点乐趣来,“他们不大可能会面上求得这场联姻,我怀疑景家比我们更想拒掉这门婚事。”
“听说她很心悦欢喜。”方银屏断言。
方雪昂轻叹,“我想,见到她的时候,就知道了。”
就在这时,廊道里传来方鎏金的吼声,“大哥!大哥! 你在哪儿呢?! ”
方雪昂又叹了口气,方银屏挤出一抹勉强的微笑,转身去,这时方鎏金大力闯进来,**的上身积满了汗与血。
“方琢炎那小子又骗我的,是不是?! ”他啐了一口。
“你离开靶场就是为了问我这个?”方雪昂问:“你是觉得琢炎会对你撒谎,所以你就能抛下该做的功课跑过来?”
方鎏金眉峰紧聚,想说些什么,但是停住了,这时他才意识到方银屏也在这里,他紧抿薄唇,向下瞥了一眼浑身的血,眉头更皱。
方银屏跟族内大多数人都不一样,她害怕血腥、暴力、械斗,一见血就脸色苍白。
方鎏金沉声低骂了一句,“大哥! 你先别转移话题,快点告诉我是不是真的,这样我就能抓紧跑远点,省得惹小妹不舒服。”
“她已经很不适了。”方雪昂指出,“就在你闯进来的一瞬间。”
方鎏金死一般的寂静,他的身体绷得很紧,下巴中间那条浅浅的美人沟更加明显,“那么,这是真的了?”
方雪昂:“是啊,这是真的。”
方鎏金咬住了舌头,然后冲出了书斋,他的脚步声一路咚咚咚地穿过了明净园。
朝中同僚知晓方景两家婚事,无一不感慨,要怪只能怪方家这几年遭遭顺利,不上几代,已成富贵之家、鼎盛之族,但是好景不长、盛极必衰,景三小姐就是方长公子要渡的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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