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方雪昂就看着她站在那里,眉头轻皱,接着她穿过帷帐,来到他面前,仿佛有些不耐他的目光。
兰烛烧至半截,她突然伸出手,方雪昂下意识后退半步。
阴影覆下笼着她朦胧的双眼,她将手收回,似乎有些手足无措。
兰烛已然烧烬,方雪昂不知怎的小心翼翼地伸手,握住那截袖角,牵衣袖的主人领至他下颌——刚刚她差点碰到的地方。
方雪昂想知道,她究竟要做什么?
她笑了,方雪昂兀自想起床头那捧纯净韵香的百合。
只见她从下颌处一路滑,滑至他的上唇,方雪昂瞪大了眼睛,她又在他嘴唇上轻轻地摁了摁,不痛,但是痒痒的。
方雪昂没有作出其他反应,她又皱起眉头,稍微用了一点硬力气捏了捏,两指挪到他脸颊处,挤着压着一秒多,见他双唇向外噘起,才抬头看着他,似乎是在说:“你也不会说话吗?”
方雪昂几乎笑出声来,每个人都把她当作傻子,但是在她看来,或许他更像是个傻子。
“于礼,你不该来这里,三小姐。”方雪昂出乎意料地平和,“若你父兄知晓了,必然会有理由针对我和我的弟弟们。”
他难得踌躇了一瞬,吞下后半句话没有说出来——难道这其实就是三小姐的真实目的?
她眉头更深,定定地瞪了他一眼,随后又轻又缓地摇了摇头,抬起手,很快又将手指放回他唇上。
方雪昂:“……”
但他已经知道她想要什么了,轻吁一口气,领她到桌前,示意她坐下。他把靠窗的长凳拖过来,与她坐在一处。
他们肩向一处,方雪昂还没想到要说些什么,景颂毓就站了起来,转过自己身下的太师四方椅,摆好,与方雪昂正好一个面对面,坐下,身子向前倾,双眸专注地盯着他。
方雪昂如坐针毡,素来巧舌如簧、能言善辩的他今日倒像是被绳子绑住了舌头一般,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要是三小姐会说话,先开场问些问题,不论多么刁钻,他都能淡然应对,偏偏……
昔日的同窗、今日的同僚,无不说他方雪昂是一针见血的主儿,从他嘴中听到的废字,都能拿根绳子穿针眼穿起来。
“你知道,我们不日就要成亲的事了吗?”方雪昂清咳一声,不甚确定地避开面前三小姐“贪婪”的目光。
三小姐无甚异样地点了点头。
没异样就好……说明还能冷静理智地沟通……
“这也意味着,成亲之后,你就要随我同回方家。”
三小姐仍是无异色地,可以说是冷静地又点了点头。
“我真的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三小姐,”方雪昂终闭眼,坦诚相待,“我本没有娶妻成家的打算,若我有这个想法,我会选择在方氏里挑选一位贤良淑慧、知礼得体的女子为妻,她本就习惯方氏的风俗,当家做主起来更是得心应手。”
他顿了一会儿,因为面前的三小姐一直翘头,而她的目光正定定黏在他的唇上,她的脸颊上居然浮现出一种异样满足、欣喜的神态。
方雪昂心下一骇,不明所以,他再次清了清嗓子,不理睬她古怪的行为,继续说下去,“我现在更是方氏的代理家主,族内事情不论大小都要经管,纠纷、不满、求助……”
她的神色很快变得不耐起来,扬手左右圈了一个大圈,继而又忍着瞥了他一眼,似乎是在提醒他,她也是大族大宗里长大的孩子,同样很清楚家主的职责。
方雪昂只得结束现下的“老生常谈”,轻叹,“那么三小姐,你想同我谈什么?”
问完,他又自嘲起来,子瑾啊子瑾啊,你究竟怎么想的,怎么会问出这么可笑的话来?
但是,方雪昂也很有自知之明,她虽不会言语,但更不喜欢他提出的话题。
景三小姐向前探了探,指尖轻轻地点了点,又压在他左肩。
“我?”他惑道,他觉得自己是像在神祇眼下受审的信徒。
她笑靥尤甚明媚,脸庞明亮起来,使劲地点了点头。
遭不住……方雪昂闭眼,悄声问道:“你想知道些什么?”
话尾刚落下,他便摇摇头,暗自叹道:“怎么又问得这么蠢?”
尽管如此,她还是满怀期待地凝望着他,等待着他。
方雪昂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他要说什么呢?他的抉择?还是使命?亦或是思想?
族事繁琐,他也从未静心剖析过自己,一时也不知谈何说起。
方雪昂突然想起,三小姐或许只是想要一份承诺?他确实有向景家夫妇坦诚,但作为最该知晓此事的当事人确实还是一无所知。
“三小姐,”方雪昂小心翼翼地开口,见她正全神贯注地听,热枕地盯,目光从未离开过他一瞬,“两族的恩怨与你无关。”
她眉头跳动了一下,变得小小的狞色、忿忿,方雪昂瞧着倒平添了一缕生动活色。
“两族的恩怨旷日持久,方氏也不会迁怒至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你会是方氏未来的当家主母,自然身份尊贵,受人拜崇,也不必为此忧心。”
只见她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没有犹豫,一拳打在他鼻梁上。
方雪昂摇摇晃晃地向后退去,不由自主地摸向被打的鼻梁处,倒不是说疼,比起那微不足道的疼处,三小姐突如其来的一拳,他更没意料到。
她跺着脚,重重地从他身旁走过,猛地拉开了门,方雪昂瞬间站起来,谨慎地盯着她下一步动作。
要是她“砰”地一声打上门,肯定会吵醒隔壁众人,届时每个人都会看见她面带怒色走出他的卧房。
一切都会失控的。
好在三小姐松手之时,他一把握住门框,她已经快步冲进廊道,直至拐道,身影消匿。
方雪昂就站在门下,站了很久,看了很久,末了懊悔地失笑,神思不敏的痴儿都受不了他这个外人对其亲族的轻视。
他悄悄地合上门,脱掉外袍上床合被,想着想着那三小姐坚忍不耐的模样,兀然又笑出声来。
*
方雪昂站在堂前檐下,看着正在发生的事,眼神全在景颂毓身上,她穿着富丽精致的绣袍,腰身缀满浮雕美玉,典雅贵气,丝绸般的头发高高堆起,在春日里,简直让人移不开眼。
方雪昂看着,即美则美矣,又好像缺少了一样。
他不解地看着,目光上移,对上那双黝黯漆黑的瞳孔,哦,是那抹生气,他昨夜窥见的。
面前的三小姐看起来,似乎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正经何事,脸上带着一种茫然的神情,对周遭的一切人事都视若无睹。
茫然之色中还掺杂着丝丝挫败、惧怕。
她在怕什么?
他不想看到她害怕,他又站了一会儿,想找出究竟是什么东西让她害怕。
她站在景夫人身旁,双手紧紧相握住,周遭的仆人丫鬟如水流动。
更进一步,方雪昂摄取到一抹眼神,或许她不是害怕,而是根本就没有意识到……
方雪昂眉头更紧,她是因为分不清日子吗?还是随机无定数的清醒、迷茫?亦或是直接影响到行为举止的精神疾病?
他再次无比清晰地看清,这场婚事就是一场“判决”,他是“照顾者”的立场,他要娶的也不是一位妻子。
一想到这些,心中的不安骤然平息了下来,取而代之的就是无尽的漠然与旁观。
与此同时,方琢焱凑过来,附耳道:“长兄,临行前,族老有托我带一句话。”
方雪昂瞥了一眼食指上的戒环,“说。”
方琢焱:“族老说‘婚事之后,不论大少爷有多少位妾室、红颜知己,世人都不会有任何指摘,毕竟都娶了这么一位妻子。’”
玉戒环的转动一滞,方雪昂折眉悠悠问道:“琢焱,何必同那些人一般折辱我们二人。”
“长兄?我……”方琢焱脑子没绿豆大,他现在还没明白自家大哥话里的意思,但眼睛还算明亮,见大哥面色不虞,还是率先道起歉来,“我错了,日后再也不说了。”
“跟三郎去吃些东西吧。”方雪昂目光扫过厅堂,又回到景颂毓身上,她仍站在原地,祥和宁静。
但随后她的目光动了一下,与他相遇,整个人都变了,嘴角微微翘起,眼中渗出欣喜的光芒,活色生香。下一秒,她动身朝他这边走来。
方雪昂生怕昨夜的场景重现,三小姐再压住他嘴唇,于是,他也大步朝她走去。
景夫人抬起头,有些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她想攥住景颂毓,但是景颂毓扭身回头与她对视,方雪昂不知道母女之间那抹无声的交流,只看到最后,景夫人还是松开了手,目光全留在景颂毓身上。
方雪昂向景夫人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在方琢焱伸手想拉住他的时候转向了景颂毓。
方琢焱收回手,还有些愣怔,长兄不可能没看见这么简单又快的手势。
在那个小小的手势之中,有些际遇已经悄然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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