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但当景颂毓走到他面前时,他再无动作,只是凝眉盯着她。
门下的方氏两兄弟,手摁在剑柄上,迟迟未松。
面前这位郎君肯定听说过她以前的事情;现在她又这般不知礼数地冲撞,景颂毓又羞又愧,向后退了一步,颤抖着双手,忍不住又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想要他再次开口说话,哪怕是表达他的不满也好。
方雪昂垂眸盯着面前小姑娘的小滑步,看着她的眼睛里突然流露出一丝羞怯。
脆弱、柔和又忧郁,一枚精心布置而无关紧要的棋子。
“三小姐?”方雪昂低问。
她薄唇轻轻上翘,方雪昂有些讶异,她在对他笑?
她的双眸明亮起来,脸色也蕴开几抹红晕。
方雪昂敬畏地凝视她的美丽。
“方雪昂,你未来的夫君。”
她似乎清醒了一点,柳叶眉簇起,微微侧过头,打量着他。
方雪昂察觉到自己在她的注视下坐立不安,于是便板正了脸庞,更为肃穆。
她眼睛睁得大大的,朝景守菏那边跑去。
方雪昂:“……”他,不是故意的。
方雪昂不快地看了永临亲王一眼,对方却是一幅欢快模样,这就让方雪昂更加不快了。
但是马上他就不敢动了,景颂毓绕过永临亲王,再次走到他面前,信赖地朝他微笑。
景家的两位少爷看起来异常气恼,不管景氏夫妇对这桩婚事有何微词,看来他们的女儿并没有这种顾虑。
*
一束和煦的微光投进窗棱,景颂毓全神贯注地在发呆。
明贞元走到她跟前,轻轻地摇了摇她肩膀,“毓儿?”
景颂毓眨了眨眼睛,盯着母亲。
“在想什么呢?”明贞元问,没待景颂毓回,便又略带心酸道:“怎么老是心不在焉的?我虽从未接触过那方雪昂,但方家人总不是一些好惹的。他是向我承诺,不会亏待你,但毓儿,男人的真心尚且瞬息万变,遑论这上下嘴皮一翻的事儿。”
听着母亲的话,景颂毓不知该作何解释。
在仔细看过方长公子后,她确实不怎么害怕了,从他的眼神里,她只感受到延绵的仁和与耐心。
不过,也有可能是她的错觉……
谢倚舫都能骗过她的父母兄长,方长公子想要伪装一番,更是轻而易举。
景颂毓纠结了几许,慢慢伸出手,握住母亲的双手,将其举至胸前。
明贞元见状讶异无比,两道眉毛困惑拢起。
景颂毓捏了捏母亲的手,做了一个手势。
明贞元先是茫然,待回过味来,眼中尽是震惊,“毓儿,你想要这个?你想要这份婚事
你想要嫁给方雪昂?”
景颂毓又捏了捏母亲的手,慢慢地点了点头。
明贞元一个踉跄,瘫靠在窗棱花镜上,“毓儿,我总是很害怕。我同你父亲原都为你求得了一份户,我们百年之后,哪怕只剩你一个人,就算是倚着景府祖业,也能让你活得体面。”
景颂毓的心纠成一团,明贞元心烦意乱道:“但是我早该想到的,毓儿,你也是个小姑娘啊,你本就该要有一个疼你护你的夫郎、有几个乖巧孝顺的孩子,有你自己的一番际遇。毓儿,你能懂得母亲的话吗?”
景颂毓接到了母亲焦急的眼神,她心下没有任何念头,只想着不该再让母亲伤心了。
她看着明贞元,又轻又快地点点头。
明贞元吁出一口气,疲倦地揉了揉额头,“毓儿,去吧,去做你想做的事。余下的,交给我和你父亲就好。”
景颂毓匆匆站起来,跌入母亲的怀里,就像刚出生的幼崽一般,贪婪依赖地紧紧地抱住母亲。
明贞元磕在她蓬蓬的发髻上,几经哽咽,终是无言。
阔口瓶中的小苍兰携来舒散的风,流逸的质地之中仍藏不住缕缕沧桑,似乎百年更迭,朱颜未改。
*
“谈谈?”方雪昂说道。
景守菏满眼血丝地盯着他,“长公子想谈,那便谈吧。”
方雪昂压抑住胸腔的异样,挥手让方琢焱、方鎏金退下,跟着景守菏走到茶室前,案桌摆着一捧丰满鲜艳的蓝花鼠尾草,侍从上了茶又悄声退下,只余二人。
永临亲王已回端旋阁小憩,方琢焱、方鎏金抱剑站在树下,恶狠狠地瞪着景家的两位少爷,方雪昂厉厉地瞥了他们一眼,随即抬眼右上角那张较小的茶桌,示意二人坐下。
安顿好弟弟们,方雪昂回首,如同那蓬宽厚的蓝花鼠尾草,作出一副文人墨客的清贵模样,沉稳开口道:“看来,没人想要这桩婚事。”
景守菏脸色紧绷,刚想开口,方雪昂出言制止了他,“但是,我会好好待你的女儿,我会比这世间上任何一个外人都更加尊重她。”
景守菏没想到会听到这番话,眼中虽仍有怒气,一时竟有些呆呆的。
“我对景夫人所言,绝无虚假。方家不会苛待一位无辜的妇孺,她虽特殊,但总归还是方氏未来的主母,方氏全族上下定会妥善照顾她。只是,有言在先,除她之外,景家其余人等都不得踏足方家。”
“这么说,我就再也见不到她了?”景守菏质问道:“我都见不到人,怎么知道你会不会信守承诺?”
“她可以随时回景家,以全父母恩孝。“方雪昂:“此举也是避免两族血光冲突,毕竟刀剑无眼。”
“好,既然长公子坦诚以待,那景家这边也不做虚,除却陪同毓儿的护卫,任何方家人都不准到景家地盘一步。”景守菏咬牙道:“可请亲王公正。”
方雪昂:“不必,我们已经给了陛下和亲王想要的,这番共识,你知我知就够了。”
“好。”
“现在可以谈一些更重要的事情,”方雪昂:“三小姐总是这么古怪吗?”
景守菏刚要回驳,但见方雪昂抬手,“没有侮辱之意,只是你也有见她来找我,不惧不怕、坦坦荡荡,全然不似坊间传言。但从在场所有景家人脸色来看,那显然不寻常。”
景守菏冷冷地颔首,“长公子所言甚是,我,我从未见过她这样做。毓儿素来内敛羞怯、不喜见外人,更愿意一个人呆着。其实,一个人呆着也好,即便是我和她母亲,非历亲身,实难共担身心之痛,做父亲的也只能挡住那些流言碎语。”
方雪昂左眉扬起:“流言碎语?”
“长公子应该很清楚世人唇舌,胜过刀剑,难道方氏还是别处桃源?一来,她出身景家,身上总流着景家的血;二来,齿落舌钝、神思有缺,若是相安无事还好,凡是要较个高低,哪个健全之人不拿‘残缺’二字做她文章?”
“神思有缺吗?”方雪昂平静地问。
“我,我不知道,”景守菏抚额,沉声道:“有时候同她说话,她有反应;更多时候是当周遭所有人都不存在一般,独自一人神游天地。”
方雪昂:“能言语嘛?”
景守菏摇了摇头,“自那次意外高热之后,便再也没听见她开口……”
方雪昂:“是不能还是不想?”
“或许,皆而有之。”景守菏向前倾,肃穆道:“最重要的一点,不能让她碰马。”
“不会骑马?”方雪昂皱眉,景家祖先是靠着跟太祖马上打天下才建立起来的祖业,武状元女将军更是不胜其数,突然冒出一个连马都碰不得的小姐?
“恰恰相反,毓儿可以说是这一辈御马中的佼佼者,很小的时候赤足就骑在马背上驰骋,在草地上像风一样,不忍让她停下。”景守菏叹了口气,用手擦了擦脸,“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三年前,毓儿骑马至一处山谷,不知道发生了何事,马儿受惊撅起,毓儿受伤跌落山谷之下……我们寻了整整三天三夜才找到她,那时她浑身是伤,高烧不断,病得很重,卧床养了整整半年才逐渐康复起来。也是自从那之后,她就变了,变得非常怕马儿。”
方雪昂没有说话,越来越头疼了。
“她可能不是一个称职的妻子,”景守菏低声说,听起来更像是恳求,“但求长公子全她体面,不致使让人欺辱。”
*
方雪昂来到端旋阁,作为门前贵客,景家将他与永临亲王共安置在一处,礼仪上无可指摘。
他推开门,一想到必然的一场未知未来,凄凉之感油然而生,但是很快暖意袭来,他定睛一看,兰烛在幽幽燃着,更让他讶异的是,景家三小姐此时正坐在那唯一一张的床沿上,抬头盯着她,神色很谨慎,看上去像是担心他会因为她的擅自闯入而生气。
他是该要生气的,结亲前夕,她贸贸然出现他下榻之处,无疑会给景家一个正当理由。
只是……他心里并不想对她发脾气。
他走进内卧,随手将门带上。过了一会儿,他转身过来看着她,柔和的兰烛下,他看到她素白的衣襟之上使人相形见绌的美丽,不似年长成熟那般优雅,也不似及笄之年那般稚嫩,却是正刚刚好的。
她会被他带离唯一的避风港,会被推到一个充满敌意的家族里。一个景家的女子能在方家有一席之地吗?
不管怎么做,都很难。
方雪昂想,他会得到一位不希求的妻、被迫勉强与景家休战,那她呢?她会得到什么?她许是失去得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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