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永平五年初春,在扶风老家度过最后一个建正之月,跨过年关。班家兄弟二人带着小妹与母亲,身携陛下的诏书,举家搬来了雒阳。

班文进入兰台,为秩六百石的校书郎,专校定宫廷藏书,得准许修史。

自十六岁进入太学后,班文仕途一直走得艰难。在扶风老家深埋书案近十年,家中口粮用度,小妹与自己读书所用竹简、笔砚,皆为胞弟班庄供养。

今又使弟弟为自己进京面圣,辗转半年,吃尽苦头。班文只愿早日在兰台落脚,悉心校书,以供老母。

兄长班文获取正经官职,班庄便为家人在雒阳归置院落,上到搬入,下到清扫,全然包在身上。

他带着从安陵县老家带来的羊羔、大雁送去司隶校尉府,却未能见到司徒公与桓夫人。家中部曲只说夫人孕期病了,身体不适,无法见客,如此三四次,竟都不得见。

永平五年夏,距进宫面圣,已过去了将近一年。

兄长初入兰台,俸禄尚不足六百石,在雒阳这般寸土寸金之地,一家人省吃俭用,过得拘谨。班庄为官府雇佣,每日抄书补贴家用,供养小妹购买竹简。

抄书工作枯燥乏味,班庄自小就和兄长不同,既不爱治经典,也不热衷经学,在父辈的熏陶下,才勉强读了些《尚书》和《孝经》之类的书卷。

如今一坐就是一天,写得眼花缭乱、食指僵硬。小小的书室逼仄炎热,每日面对不过几张相同的面孔、摞摞陌生的卷轴。

班庄时常回忆起面见刘阳的那个夏日,云台殿中两侧整齐跪坐的尚书郎官们,他们也是这么鸦雀无声、深埋脑袋,浑身仿佛只有手臂仍能带动刀笔,在竹笺上缓慢游走。

而时光,也是这么缓慢。

陛下没有再记起他,兄长也鲜少被圣上叫出对答。雒阳为吏的日子没那么糟,却也不好。

时间一晃,又是半年。

当日抄书过午,只有一餐豆羹。雒阳的冬日比夏日还要难熬,笔下密密麻麻的文字顿时化为心头蚂蚁。班庄将笔砸向地板,身侧的文吏们抬头望向这边,不解地停下了手中工作。

“大丈夫无他志略,犹当效傅介子、张骞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研间乎?”

左右小吏沉默少顷,皆笑。

一同僚将他扔掉的毛笔捡起,重新放回桌上,劝解班庄道:“雒阳多少俊才人杰,吾等不过为官佣书之辈,如何封侯?”

班庄忿忿:“你等怎知壮士之志。”

“何人无志?自古多少俊才空老于窗下?满腹抱负、雄才本领,谁人在意?谁人发掘?”同僚道:“作书无趣,收入微薄,数年如一日,却又迫于生计。在座诸公,皆是如此。”

他板着面孔,正欲反驳,长史从屋外走近,看了看被墨渍浸染的地面,挥动手指冲班庄招呼:“班子仲,司隶府从事大人有令,带你去面见司徒公。”

班庄微微张大嘴巴,身侧同僚也收起笑容,缄默不言,目送班庄如急惊风般收拾桌面、拍展膝盖处的衣裳,连随身物件也没带,便跟着长史离开了书室。

筹办的礼品还在家中暂存,羊羔大雁也妥善养着,只眼下并不好对司隶从事开这个口。

幸得司徒公突然召见,大抵是有要紧事,前番几度拜谢都不得见,待会儿若面见桓夫人,务必先跪地谢其救命之恩才对。

司隶校尉府肃然庄严,班庄与从事告别,被婢女领进了阖门。

桓夫人坐在廊下,面前摆着一小盆薤菜,正握着铲子往里埋薤白。她身侧不远处站着一黄袍老者,头戴道帽,恭敬拘谨。

班庄在外袍上擦擦手心的汗,如当日面见陛下那样,冲面前人跪地磕头,声音洪亮:“儒生班庄,叩谢桓夫人与司徒公大恩!”

“不谢。”

桓夫人被搀扶着起身,她腹部隆起,面色白皙,像个玉雕的人儿。

她轻轻打着手语,身边婢子替她开口道:“听闻你在河南尹下属的官府里抄书,怎么样?无聊吗?”

正说到班庄心头,还未诧异她如何得知详情,那婢子又道:“夫人请郎官进堂来坐。”

司徒公并未在府内,桓夫人移坐在软榻上,洗净手心泥土。班庄见那黄道袍士仍然立在云屏旁,面带微笑,时而将目光投向他。

“我叔父说过,你家小妹初到雒阳,还在家中读卷自学,尚未寻得明师。”桓夫人道:“我父刚辞去光禄勋一职,闲赋在家。让她入桓氏门下私塾,研习《欧阳尚书》如何?”

班庄立刻坐直身体,作揖躬身,兴奋道:“桓家累世经学,世代大儒,臣妹若能跟着侍御史大人学习《尚书》,乃我班家之大幸!多谢夫人!”

桓夫人着做出手语:“不用多礼。今天叫你来,是有件事。”

她微昂起脸,不远处的老者靠近,冲着班庄拱手,问候道:“祭酒。”

“幸会。”

班庄不解看向桓夫人——她伸手作请,向班庄介绍:“廿七日,雒阳暴雪,司徒公在街上偶遇此道人。他自荐说有法助我安胎祛病,司徒公于是将其带回。我服下五副汤药之后,即刻有了起色。他前天对我说,自己熟读《太平清领书》,深谙相面之术,知识渊博可比太史令。我已测过,十分准确,也令他为你看看吧。”

不等班庄拒绝,那老道便跽坐在他面前,再拱手,利落将卦布、卦面和签筒统统摆匀。

“夫人,臣乃一小吏,不值一卜,罢了吧......”

桓夫人摆手,那道人顷刻便盯着他瞧。

对方打量了他的五官,又从签筒中甩出一支,专注卜了又卜,终于为班庄解卦:“祭酒,吾见你燕颔虎颈,此乃飞而食肉,万里侯相也。”

班庄抿唇不语。

方才官府书室里的一番豪言尚回荡在耳畔,班庄心里很清楚,自己尚无军功,也无门路,尽管神往效法傅介子与张骞故事,远涉四疆,囊获旷世奇功。

但这难于登天摘星,渺茫比枯木逢生。

袍士之言,令他畅想、分神。心中告诫自己不可全信,却仍难忍悸动,反问道人:“有何凭据?”

“此为天选之卦,祭酒如今虽为布衣诸生,心思困顿,然有朝一日,定将封侯万里之外。”

桓夫人接过婢子端来的白玉瓷杯,扶正身后软枕,手语问:“班郎官,你可有远志?”

“.......”

班庄满腹不甘与委屈涌上,挤上喉间,压下眉头,化作轻叹。

桓夫人今日召见,令他拨云见日,茅塞顿开。然胸中纵有万语千言,却又不敢多言。怕这些话语传出司徒公府,传入陛下耳中,辜负了陛下重恩。

听闻桓夫人少时口吃,生母早逝,为人低调,性格温沉,又对班家有救命之恩。

许久,班庄还是下定决心,环顾四周,颔首坦诚道:“不瞒夫人,兄长俸禄乃中五百石,家中不仅小妹老母,还有些从扶风郡一并跟随的旧仆,拮据度日。臣为官抄书,受直以养老母是理应之事,然而......并非吾愿。”

获得想听到的答案,桓夫人脸上挂着浅柔的微笑,温吞地冲他点头。班庄看着她的模样与模样,忽然觉得,她仿佛在透过自己看向另一个人。

不似盯着一位一事无成的郎官,反像对他寄予了无限的希望,眼神中全是惊叹,满是欣赏。

这位尚年少的夫人没有再命婢子替其开口,而是缓慢而轻声地呢喃道:“陛下会很喜欢你。”

“......”

屋内外的部曲与婢子们皆一惊。

她又字句道:“陛下会很喜欢像你这样的人。”

班庄听她提起皇帝,双眼发亮,旋即又自嘲着垂下双眸:“陛下与臣只一面之缘,日后恐怕也不会再见了。”

“如你想见他,就还能再见。”

桓夫人道:“圣明之主可为社稷之主、万乘之尊。好臣子遇上好皇帝,好皇帝成全臣子基业。若真如同卦象所言,不久之后,君当封侯于万里之外,你可愿暂时忍受眼下困顿,暂行郎官一职?”

班庄见她诚恳发问,自拱手躬身,坚定答道:“只要能够报效朝廷,回馈陛下,子仲都愿意。”

“好。”夫人欣慰笑起,同样坚定作出手语:“回官府去吧,在河南尹手下熬过这个冬日,待明年二月社日来临之前,陛下即会征召。”

她在婢子的搀扶下站起身来,拢起绒氅。那依旧温柔沉静的声音如重千斤,对他强调道:

“召你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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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台今出塞
连载中晏焦 /